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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

——歐陽修

清明一早,蔡氏回到孃家去看望爹孃。

蔡氏是艮嶽宿院的廚婦,今年三十歲。她面容生得秀婉,氣性卻極大。她爹孃住在汴河北街最東頭,賣豉醬藍婆家正對面,靠磨麩面為生。蔡氏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孃家,原本是趁著今天空閒,日頭又好,過來替爹孃漿洗冬衣,再把被臥也都換洗一下。進了門,和娘沒說兩句話,兩人又鬥上嘴。她娘一賭氣,提了袋麩面,出門給麵館送去了。她爹則照舊一言不發,埋頭在後邊驅驢磨面。

蔡氏獨自坐在桌邊氣悶,來之前,她告誡自己今天萬莫和娘鬥氣,誰知一見面,又是這般。她忽而傷心起來,等下午回到艮嶽宿院,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爹孃。

蔡氏這氣性傳自她娘。她娘因生得有些姿容,尋常人等閒瞧不進眼裡,卻只嫁了個磨麩面的,半輩子在麵粉飛塵裡打轉兒,姿容生得再好,也整日被面粉蒙滿,哪裡來的好氣性?主顧跟前又不好撒這氣,便全都施放到那個悶頭丈夫身上。蔡氏從小便瞧著她娘整日罵她爹,她爹卻像是個土坑一般,多少粗言狠話都容得下。她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長大,萬萬不能如娘這般。

然而,這根骨脾性比命還強,如同梨樹開不出桃花,再擰再扭,等春來時,仍是滿樹白。

蔡氏因模樣生得好,手又巧,且勤進,從十五歲起,便有許多人家來求親。蔡氏早早拿定主意,不能如娘這般,要嫁便嫁個能仰著看的丈夫,因此,不論娘如何逼罵,她咬死了牙關,一定要自己選。但凡有人來相親,她都躲在簾子後面瞅,前後幾十個人中,終於選定一個各處瞧著都入眼的,那人是個造賣發燭的經紀。在細長薄木片上塗了硫黃,用來取火點燈燭,只有富戶人家才用得起,這營生自然不愁過活。再看那人,身材高大,眉眼清朗,見人有禮有節,言談也揮灑得開。

蔡氏歡歡喜喜嫁了過去,起先萬般都好,夫妻兩個你惜我敬,異常和美。對著這樣的丈夫,莫說發氣,話語稍重一些都捨不得。可漸漸地,那丈夫便現出不好來,頭一個便是好吃酒,常在外頭吃得爛癱爛倒。每回蔡氏都要滿街去尋,尋到又得出錢求人,幫著抬回家。回到家後,卻又不安生去睡,嘴裡罵個不住。罵父母偏心、罵兩個哥哥瞞佔家財、罵那些富貴主顧欺人辱人、罵這世道盡是勢利鬼……罵到性起,更要點火去燒後院庫房,裡頭都是硫黃、木料。幾回都幸虧蔡氏手快,趕緊提水潑熄。

夫妻之間,從此再難和氣。儘管生了兒子,丈夫也始終不聽勸,酒從沒稍減過。蔡氏氣性越來越大,丈夫被她罵得還不贏口,便動手來打。蔡氏自然敵不過,吃過兩回虧後,再不願白挨,身邊隨時藏著兩把小錐子,一旦丈夫來打,便瘋了一般亂扎亂刺。丈夫手沒有她快,被痛扎過一回後,再不敢輕易動手。但這等勝,何嘗是她所願,哪裡會有一絲可喜?她寧願是自己違了婦道,被丈夫痛打。

她萬萬不想如她娘一般,卻偏偏淪落到和她娘無二。其間氣苦,無人可說,也難與人說。

有天,丈夫又吃得大醉,蔡氏狠罵了一場,丈夫卻趴在廊下長凳上,一聲都沒有回。她再罵不動,流著淚哄兒子睡覺去了。後半夜,她被一陣噼噼啪啪聲驚醒,睜眼一瞧,後窗映得火紅,丈夫又燒庫房了!她忙爬起身要去提水救火,火焰卻已經從後窗燃了進來,濃煙隨即騰滾而至。兒子也被嗆醒,大哭起來。她忙抱起兒子奔出院子,回頭再一瞧,火勢已經漫到堂屋,丈夫卻不見蹤影。她放下兒子,衝進去要尋丈夫,卻被火焰逼住,根本進不去,叫也不應。

左右鄰舍發覺,一起提水來救,又急喚了左近的軍巡鋪兵,才一起撲滅了大火。她家燒成炭場,連左右鄰居的房屋都被燒掉大半。丈夫的屍首在後面庫房邊,也已變作焦炭。左右鄰居怨她丈夫縱火,告到官府,官府將她家房址空地判給兩家鄰居,以償燒燬之損。她只從灰燼裡尋出幾貫銅錢、兩錠二十兩的銀鋌、幾件燒變形的首飾。

蔡氏並沒有多傷痛,反倒覺著,燒乾淨也好,從此不必再和誰鬥氣,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好生把兒子養大。

她抱著兒子回了孃家,沒住兩天,便和娘拌了幾十回嘴。短住都難,何況常住?她便拿了那四十兩銀子,去尋買房舍。見安遠門一帶地近皇城,直通馬行街,人煙輻輳,最好謀生,房價又比城內州橋等處略低些,便託了牙人,典買到安遠門內窄窄一小間當街小鋪屋,只夠放一張小床、砌一座灶臺,再擺一張木桌。對她母子兩個來說,棲身和營生,都儘夠了。她用剩餘的那幾貫錢買了幾件舊傢什,將這個小家粗粗置辦了起來。

自七八歲開始,她娘就催督她學烹煮。她最善蒸黃糕麋,心想百好不如一精,便買了上等黍米,泡軟後搗得細細融融,再加些蜂蜜、乳酪、香藥,每天只蒸黃糕麋賣。再沒人跟她鬥氣,她一心一意只做這件事,蒸的黃糕麋細滑香糯。沒上三個月,“安遠橋蔡娘子黃糕麋”的名頭便已傳開。

生意上了路,她再無顧慮,唯一擔憂的是兒子的身體。她兒子那時才兩歲多,生下來體格便有些虛弱,那場大火裡,由於蔡氏驚慌,略耽擱了些,兒子的小肺被煙嗆壞,時常哮喘犯病。蔡氏只能頭天夜裡將黍米泡好搗細,第二天趕早蒸好三籠,到午後賣完,不管還有多少人想買,都不再管。關了鋪子,抱著孩子四處去求醫,想把兒子這病根除掉。

誰知這病症非但沒有治好,反倒一年年加重。蔡氏掙的錢,只有小半用於衣食,大半都拿去求醫尋藥。錢倒在其次,兒子這病症每犯一回,蔡氏都像是要陪著死一回。母子兩個都被這病磨得面色灰白、身子枯瘦。連她蒸的黃糕糜,那些老主顧都說不如當初香甜,似乎滲出一絲苦味。她不知道這苦味是從何而來,製法配料從沒變過,莫非是淚水滴到裡頭了?她自己已經全然嘗不出苦或不苦,也不知道這等煎熬哪天到頭。

她沒料到的是,四年前,朝廷忽然下了一道詔令,說景龍門內以東、安遠門內以西要建造艮嶽,這一帶房舍全部拆除,住戶給地遷到城北郊酸棗門外。才過了幾天,便有許多廂軍來拆屋。那天偏生她兒子的病症發作,喘得幾乎背過氣去。蔡氏讓兒子躺到床上,慌忙帶上門,趕忙去抓藥。等她抓了藥,飛趕回來時,她那間小鋪房已經被拆倒。她瘋了一般撲過去,哭喊著掀開瓦礫木椽,卻見兒子已死在底下,滿頭滿身都是厚厚灰塵,連眉眼都看不清楚……她頓時昏倒在瓦礫堆上。

一年多,她都像死了一般。她爹將她接回家,她娘也再不對她發氣,盡心盡意照料她。瞧著爹孃這般疼憐自己,她不忍去死,也不忍再這般麻麻木木,只得強使自己活動起來,賣力替爹孃做活兒。只有累極,她才吃得下、睡得著。

又過了半年,有個人託了個媒人來提親。她原本沒有半毫心思,但聽媒人說那人是皇城御廚,心裡不由得一動。她雖然生來氣性大,卻從沒有真恨過誰,除了一個人——當今官家趙佶。她日夜想的只有一件事,自盡之後變作厲鬼,將趙佶撕扯成碎片,給自己兒子報仇。既然那人是御廚,不須自盡恐怕也能尋機報仇。

於是,蔡氏答應了那門親事。

嫁過去之後,她才知道,那人只是給皇城內侍們烹煮飯食,而且並非侍奉天子后妃的北司內侍,只是外廷供奉的南班內侍。莫說接近天子,便是天子身邊近侍,想見也如登天。

蔡氏後悔不已,但意外的是,這新丈夫對她極疼惜,說話從不大聲,進出都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到她。更從她爹孃那裡仔細問來她的脾性喜好,每天換著烹煮她素來愛吃的菜餚。她的心原本早如寒冰,竟被這丈夫一天天、一點點化開。一兩年後,她漸漸重又活了過來。

正當她要好生和丈夫過活時,一樁事忽然撞過來。一位內侍殿頭官差撥她丈夫去艮嶽宿院,給幾位匠師烹煮飯菜。她一聽“艮嶽”二字,心忽又割開一道深口。再一問,那幾位匠師是給艮嶽謀劃館閣殿亭。她頓時生出一個念頭:趙佶,我殺不得你,但我也不能讓你輕易造樓造殿。

於是,她讓丈夫去求那殿頭官,讓她也一起去艮嶽宿院幫廚,沒有工錢都成,只求我們夫妻在一處。她丈夫聽了這話,喜得直搓手,忙去求告那殿頭官。那殿頭官原本也要另差一個僕婦幫廚端菜,一聽便應允了。他們夫妻便順利進了那艮嶽宿院。

到了那裡,蔡氏迅即打問出,原來是三個匠師分別繪製圖稿,官家再從中選取最優。蔡氏頓時有了主意,她藉端菜送茶之際,先極力籠絡那兩個徒弟,慢慢瞧出他們各自對師傅都心懷不滿,便用言語點火澆油,讓兩人越發憤恨,令兩對師徒仇怨激增。

接著,她又去撥弄黃岐、雲戴、白崗三人。雲戴和白崗兩個人都不好下手,她便著力激怒黃岐,從他徒弟陳寬那裡打問到“羊幼”的典故,便專門蒸羊肉饅頭,端去時,有意高聲叫喚“羊幼”。又假意看黃岐的圖稿,謊稱和雲戴畫的一模一樣。黃岐果然越來越惱恨。

蔡氏本想以此來擾亂這幾人心神,讓他們繪不成畫稿。然而,黃岐、雲戴、白崗三人仍然如期完成,明天三人畫稿便要上呈給趙佶。蔡氏無比沮喪,從前的氣性和冤仇全都湧起,再難剋制。她也猛然醒悟:自己錯了,他們就算這個月畫不出來,下個月仍能畫。除非他們全都死了,趙佶便再難找見如他們一般高超的匠師。

一個念頭隨之生出:殺掉這幾個人,就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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