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麥克尤恩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三部,贖罪,伊恩·麥克尤恩,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躁動不安並非只侷限在醫院裡。時值四月,陰雨綿綿,這躁動不安彷彿隨汙濁而又湍急的河流暴漲著,升騰著。在夜晚,它籠罩著這黑漆漆的城市,像是一種凌駕於人們精神之上的黃昏,與那料峭的晚春難以割捨,不動聲息地、惡狠狠地膨脹蔓延。整個國家的人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儘管它隱藏在其瀰漫的慈善中。在醫院裡,某些東西正在慢慢地走向盡頭。在走廊的交叉口處,一群群狂妄自大的資深醫生在交換著意見,商討著一個秘密。個頭高一些的年輕醫生們邁著大步,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只有那會診醫師在查房時顯得心事重重。某一天早晨,他走到走廊的窗邊,對著河的對岸凝視了許久。在他的身後,護士們站在病床旁靜心等候。年長的雜活工們推著病人在病房間來回穿梭,顯得那樣的沮喪,似乎忘記了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從廣播喜劇節目裡學來的令他們快活的名言。如果布里奧妮能再次聽到他們的那句名言,她是會感到很欣慰的,儘管她以前對這句話那麼不屑一顧——“鼓起勁來,親愛的。也許戰爭永遠也不會發生。”

可是戰爭就要來了。這些日子以來,醫院的病人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少了。開始這看來很平常,一幫子腦筋不夠數的受訓者還喜滋滋地把這“大量康復”歸功於他們提高了的醫療技術。慢慢地他們才看出了端倪。空空的床分佈在一間間病房裡,就像夜晚的死亡幽靈。布里奧妮想象著那寬寬的光滑走道上遠去的腳步聲,它們曾經是那麼的清晰和富有節奏,現在卻已變得模糊和猶豫。在電梯外的一段樓梯平臺上,那些來安裝新的防火裝置和更換消防沙的工人整整工作了一天,一刻也未停歇,離開前也不對人說一句話,甚至不理睬同在走廊裡的勤雜工們。在那有著二十個床位的病房裡,只有八張正在使用。而且雖然工作比以前更加辛苦,但是處在一種不安或者說是離奇的恐懼作用下,這些實習護士在一起喝茶時不再抱怨不休。她們都更冷靜了,也更容易知足。她們也不再伸出手來相互比較各自的凍瘡了。

不僅如此,每一個實習護士都憂心忡忡,十分害怕犯錯誤。她們都十分害怕馬喬裡·德拉蒙德護士長,害怕她暴怒前險惡的笑和態度的軟化。布里奧妮有自知之明,最近她已經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了。四天前,雖然她小心再小心地說明,一個由她照顧的病人還是咕咚咕咚地喝下了碳酸漱口水——一位勤雜工正好看到,他形容說就像一口氣喝下一品脫烈性的黑啤酒一樣——之後,那個病人吐了一床。布里奧妮也知道,德拉蒙德護士長一直在注意著她,有一次她在搬便盆的時候一次只搬了三個,而不是像忙碌的拉卡普的服務員那樣——要知道她原本是應該一次穩穩當當地搬六個的。而且,她很有可能還犯了很多其他的錯誤,它們要麼因為她勞累而被忘記了,或者她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還很容易犯一些舉止上的錯誤——有時一不留神她就會單腳站立,而令她的頂頭上司狂怒不已。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的差池和失誤會積少成多:掃把沒有放好啦、毯子折的時候把標籤朝上啦、硬的領子有細微的褶皺啦、床的腳輪沒有衝裡成一直線啦、走出病房時空著手啦——這些全被人默默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直到忍耐達到了限度。這時你若還未讀出徵兆,那麼怒火會從天而降,而你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呢。

但是最近,護士長不再向她的實習護士們投以憂鬱的笑容,也不再用令她們恐懼的壓抑的聲音和她們說話。她彷彿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職責。她像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別的什麼事情上,經常站在男外科手術室門外的四方場地上,和她的拍檔沒完沒了地商談,或連著兩天也不見蹤影。

若是在另一種環境裡,從事另一種職業,體態豐滿的她也許會顯得非常慈愛,甚至極富風情,因為她那不著口紅的雙唇有著迷人的曲線和足以自傲的自然的光澤。她臉頰滾圓,有著娃娃般健康的紅暈。所有這些都顯示出她溫藹的天性。但這樣的好印象沒有維持多久就煙消雲散了。事情緣起一個和布里奧妮同齡的女孩。她是個大塊頭,秉性和善卻行動遲緩,喜歡用像奶牛般無辜的眼神打量別人。她領教了護士長氣勢洶洶的威力。蘭格蘭護士被臨時抽調到男外科病房去幫著準備一個年輕士兵的闌尾切除術。她與他單獨呆了一兩分鐘,於是就跟他聊了起來,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叫他不必為自己的手術擔心。他很自然地就問了她的芳名,這可就觸犯了那神聖的戒律。它明明白白地印在指導手冊上,雖然從沒什麼人知道那到底有多麼重要。幾小時後,士兵從麻醉中甦醒過來,喃喃地呼喚著這實習護士的名字,而此時外科手術室的護士長就站在近旁。這下可好了。蘭格蘭見習護士被攆回了她以前的病房,著實蒙了一回羞。其他護士被召集在一道,要她們吸取教訓。就算可憐的蘇姍·蘭格蘭殘忍地殺害了兩打病人,也不至於會蒙受如此的奇恥大辱。德拉蒙德護士長教訓說,對於應該一直追求像南丁格爾一樣護理病人的傳統的她,這樣做是多麼的丟臉。她還說蘭格蘭應該對自己下個月能分揀整理弄髒的亞麻被單而慶幸。她剛一說完,不僅是蘭格蘭,在場的一半女孩也都哭了起來。布里奧妮沒有哭,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還是心有餘悸。她把指導手冊又從頭讀到尾,看看是不是有些禮儀規範被她忽略了。她反覆重讀這條戒律,並把它牢牢記在心裡:在任何情況下,護士絕不能把自己的教名告訴病人。

病房騰空了,活兒卻越來越緊。每天早上,病床都被推到房間的中央,這樣實習護士們就能用拖把將地板擦光亮。拖把十分笨重,讓女孩子們把它從一邊挪到另一邊可真是要命。地板要一天清掃三次。不用騰空的衣物櫃要抹乾淨,褥墊要消毒,黃銅衣帽鉤、環形門把手和門洞要擦乾淨。那些木製品——門和踏腳板——要用石碳酸溶劑仔細清洗,當然還有床、鐵床框和彈簧。實習生們整天埋頭於便盆、便瓶的沖洗、擦拭和晾乾,直到它們像能上得正式宴會的餐具一樣閃閃發亮。載重三噸的軍用卡車停在裝卸間,運來了更多的床。要它們變得適於擺進病房,擠進它們那整潔的同伴中去,就先得把這些汙穢不堪的東西徹底用力擦洗許多遍,再用石碳酸溶液消毒。任務的間歇——大概一天有十來次——實習生們得在冰冷刺骨的水下清洗她們生滿凍瘡而裂開、流血的雙手。與病菌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她們早被灌輸了對清潔的狂熱崇拜。她們在這裡學到的是:沒有什麼東西能比躲在床下的一小撮毛毯的絨毛更令人厭惡了。在那不起眼的表面隱藏著成群成群、密密麻麻的細菌。她們每天都蒸餾、擦拭、打亮、揩乾,這已經成為她們職業驕傲的象徵了,為此她們必須捨棄一切個人安逸。

搬運工們從停車間裡搬來了大量的供給品,包括包紮用品、便盆、皮下注射器、三個嶄新的高溫消毒器和許多標著“溼敷袋”的包裹——它們的用途未加說明。接下來的程式就是開啟包裹,盤點物品並開出清單,最後整齊碼好。另有一個已被擦過三遍的藥品櫃也安放好了,塞得滿滿的。平時它都上鎖,鑰匙在德拉蒙德護士長手裡。可是一天早上,這秘密被布里奧妮窺破了——一排排瓶子的標籤上都寫著“嗎啡”。有別的差事時,她看到其他病房也都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有一間病房甚至已空無一人。它空曠而寂靜,顯得格外亮堂,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不過,看著這些她也不好置喙多問。一年前,剛宣戰不久時,頂樓的病房就怕被炸而棄置不用了。手術室現已轉移到了地下室。底層的窗子都被沙袋堵得嚴嚴實實,天窗也都用水泥抹死了。

一位陸軍上將曾到醫院巡視了一番,六七位高階顧問醫生緊隨左右。沒什麼儀式不說,連“肅靜”的要求都沒有。一般地說,在這樣的重要場合,病人們的鼻尖都得和最上面一層被單的折縫成一直線。可這回是沒時間好好準備了。將軍和他的隨從們闊步走過病房,時而低聲輕語,時而頷首點頭,然後便揚長而去。

人們心頭越來越沉甸,卻沒機會打探些確切的訊息,因為這是明文禁止的。沒輪班的時候,實習生們要麼聽課,聽講座,看示範講解,要麼就是自修。進餐和就寢時都給管得牢牢的,好像她們是洛迪安私立女子寄宿學校的新生。有一天,當睡在布里奧妮鄰鋪的女孩菲奧娜在餐桌上把盤子一推,大聲宣佈——並非針對某一個人——她“無法平心靜氣”吃下用氧氣管蒸熟的菜時,這位南丁格爾護士長便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直到她乖乖地把最後一口吃了下去。不妨說,菲奧娜是布里奧妮的朋友。在宿舍裡,在預備訓練的頭一個晚上,她就請求布里奧妮幫她剪右手上的指甲,她解釋說自己左手不會用剪刀,平時這活是她媽媽乾的。她有薑黃色的頭髮和點點雀斑,這使得布里奧妮不自覺地警覺起來。不過和羅拉不同,菲奧娜總是大聲大氣又歡天喜地。她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一個個“小凹”,她的胸部碩大,常被別的女孩所取笑。她們說這表示她註定會成為一名病房護士長。她家住在切爾西。有一天晚上,她從自己床上探過身來和布里奧妮竊竊私語,說她爸爸有望被召進丘吉爾的戰爭內閣。可是等到內閣成員名單公佈時,那個期望中的姓氏卻沒有出現。布里奧妮想這事她最好還是別去探問什麼究竟了。在預備訓練結束後的頭幾個月裡,菲奧娜和布里奧妮沒什麼機會搞清楚她們是不是真的喜歡對方。不妨就假定她們是的吧。因為她們畢竟沒有任何醫學背景,這樣的實習生為數不多。大部分女孩子們都曾參加過急救培訓,有幾個甚至還曾是英軍志願救護支隊的隊員,早已習慣了與血和死屍打交道,至少她們自稱如此。

不過要培育友誼談何容易。實習生們每天在病房裡輪班工作,工作完還得學習三個小時,然後睡一會兒。下午茶對她們來說簡直是難得的享受。每逢四點到五點之間,她們就會從木頭做的板條架上取下刻有各人名字的精巧的棕色茶杯,在遠離病房的娛樂室裡坐在一處。談話很不自在,因為護士長會在那兒監視她們,看她們是否行事合乎禮儀。況且,她們只要一坐下來,睏倦就會向她們襲來,像三床摺疊好的厚毛毯那麼沉重地壓在她們身上。一個女孩茶杯和杯託還拿在手裡就睡著了,燙傷了大腿——“真是個練習處理燒傷的絕好機會。”德拉蒙德護士長推門來看個究竟時作如是評說。

還有她自己,也成了橫亙在友誼之路上的一大屏障。頭幾個月裡,布里奧妮常常以為自己只要考慮怎樣和德拉蒙德護士長相處就行了。因為她總在你眼前晃悠。前一分鐘從走廊盡頭不懷好意地走過來,下一分鐘就在布里奧妮的耳畔絮絮叨叨,說她在預備訓練的時候一點也不認真,才不懂給男病員“全身洗浴”時的正確步驟該是什麼:只有在水換過兩遍之後,才能把擦後背用的打了肥皂的法蘭絨和毛巾給病人,這樣他就能自己洗完了。布里奧妮的心情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護士長那會兒覺得她做得如何。德拉蒙德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她就條件反射似的覺得肚子裡一陣冰冷。想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是不可能的。布里奧妮對她的挑剔指責恐懼萬分,對她的表揚褒獎從不幻想。對自己置之不理——這是布里奧妮最大的指望了。

布里奧妮能真正獨處的時間一般是在晚上入睡前的幾分鐘。在黑暗中,她會沉思默想,彷彿看到自己朦朧生活在格頓女子學院。在那裡,她可以讀她的彌爾頓。她本來可以在姐姐曾經就讀過的大學裡唸書,而不是在姐姐所在的醫院裡上班。布里奧妮以為自己正在加入到反戰的洪流中,可到頭來卻把自己的人生和一個年長十五歲的女人綁在了一起。這位女人時時支配著她,其威力甚於一個母親對她幼兒的掌控。

這種束縛最重要的表現形式——對個體身份的剝奪——開始於她親耳聽說德拉蒙德這個人的幾星期之前。為期兩個月的預備訓練的第一天,布里奧妮在班級裡丟盡了顏面,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事情是這樣的:她走到護士長前面,彬彬有禮地指出,她徽章上的姓名有誤。她是B·塔利斯,而不是像那個小三角形胸飾上表明的那樣是N·塔利斯。

護士長的回答十分冷淡。“你就是N·塔利斯。從現在起就是,以後也還是。這是分給你的新名字。你的教名對我沒有意義。現在,請你坐下吧,塔利斯護士。”

要是敢笑的話,其他女孩子早就縱聲大笑了起來。因為她們的名字首字母全都一樣——N。不過她們都意識到笑是不被准許的。事實證明她們的感覺是正確的。這是衛生講座的時間,還要拿真人大小的模特練習給病員的全身洗浴。假人們也都有名字——麥金託什太太、蔡斯女士,還有喬治寶寶——他那被不懷惡意地做得有些變形的體型使得他有兩個正常的小女嬰那麼大。這時候她們要學會適應不假思索地服從,學會一疊疊地運送便盆,要把一條基本準則記在心頭:千萬別進病房轉了一圈只帶著你自己的手走出來。身體上的不適多少減輕了布里奧妮精神上的緊張。高高豎著的上過漿的衣領磨得她的脖子生疼。每天都要十幾次地在冰冷刺骨的水下用碳酸氫鈉洗手,使她生出了第一批凍瘡。她自己掏錢買來的鞋子也狠狠地擠著她的腳趾。她們的制服像其他所有種類的制服一樣,也抹殺了人的個性。而那些日復一日的繁冗要求——熨燙褶襉、別住帽子、整理線縫、擦亮雙鞋,尤其是鞋後跟——已成了必須小心對待絕不能出錯的程式,慢慢將其他事情都從她們腦中擠了出去。當女孩子們做好準備進入做實習護士的階段,要在德拉蒙德手下開始為病房服務(她們絕不會說“在病房服務”)時,從前生活的印象在她們腦中已經十分模糊了。她們只知道要服從於日復一日的機械程式——從便盆到濃縮牛肉汁。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們的頭腦漸漸地空虛,也沒了什麼戒備心理,很容易就屈從了病房護士長的絕對權威。護士長在填塞她們騰空了的腦袋時,她們只能乖乖就範。

雖然沒有明言,但是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其實是一種軍事化的模式。那個永不會被稱呼為佛羅倫薩的南丁格爾小姐曾在克里米亞待了那麼久,所以很明白紀律、嚴厲的命令和訓練良好的團隊有多重要。當布里奧妮在黑暗中聽著仰眠的菲奧娜徹夜的鼾聲響起時,她已感到那平靜的生活——小的時候,她去劍橋看望過利昂和塞西莉婭幾次,那種生活她很容易想象得出——將很快就要從她的人生中岔離。實習生的生活已開始了,這樣過四年,這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作息,她也得過下去,她不想離開,也沒有離開的自由。她開始完全沉浸在一種按部就班的人生中:循規蹈矩,逆來順受,沒完沒了的工作,時刻提心吊膽,生怕遭他人的非難。她只是這眾多實習生中的一員——每過幾個月就會有一位新人補充進來,而她,不過就是那個標牌上幾個抽象的字母而已。這兒不會有校園中的課外輔導,更不會有人為了那些關乎自己智力發展的嚴格的課程而睡不著覺。她得倒掉便盆,沖洗乾淨,清掃和擦亮地板,準備可可和濃縮牛肉汁,來回地取東西和搬東西。最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從閉門反思中暫時解脫出來。她從早一年入學的實習生那裡聽說,將來終有一天,她會慢慢地從精明強幹中獲取快樂。近來,她就初嚐了這種快樂的滋味——她可以在專人指導下給病員測脈搏和體溫,並在治療卡上標明讀數。她也曾在病人的癬斑上塗過龍膽紫,在傷口上抹過乳液,還把鉛洗液擦在淤青上。不過大多數時間裡,她只是個服務員,一個下等女傭——還有在空餘時間裡,一個要靠死記硬背書本來應付考試的不甚聰明的學生而已。沒有什麼時間可胡思亂想,她覺得很開心。但當每天晚上她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平臺上——這通常是她每天的最後一門功課——凝望河對岸的沒有光亮的城市的時候,她就記起了籠罩著那一條條街道和病房的惶惶不安,就像那掌控一切的黑暗一樣。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從這思緒中拽出來,就連德拉蒙德護士長也不能保護她免遭不安的侵擾。

每天喝過可可茶之後,熄燈前會有半小時可供女孩子們自己支配,這時候她們總會互相串門子,坐在床上給家人或者情人寫信。有人還會因為鄉愁而泫然淚下,然後大家就會勾肩搭背,互相安慰,說些貼心的話兒。這些在布里奧妮看來都既誇張又荒謬——已經成年的人因為想媽媽而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有個女孩子哭個不停,居然說是因為想起了爸爸菸斗的味道。好笑。可是那些安慰別人的女孩子似乎倒非常樂此不疲。在這麼膩味的氣氛中,布里奧妮有時候也會寫幾個字寄回家,不外乎是翻來覆去那幾句——她沒有生病,沒有不高興,不需要家裡的錢,也絕不會像媽媽預言的那樣改變主意,後悔自己的選擇。別的女孩子把日常工作和學習情況一一封進信裡,來驚嚇可愛的爸爸媽媽,而且還感到很自豪呢。這些東西布里奧妮只會寫在日記本里,但也不會事無鉅細全往上搬。至於媽媽,這些低賤的工作她自然不想讓她知道。她要做護士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要為自己的獨立生活而工作。她的父母,特別是母親,對她自己的生活知道得越少越好,這對她來說很重要。

除了一長串尚未回答的翻來覆去的問題外,艾米莉的來信很大篇幅都是講疏散到她家裡的那群人。從倫敦海克尼區來的三個媽媽帶著七位孩子被安頓在塔利斯家。其中一位媽媽曾在鄉村酒吧出醜露乖,丟盡了顏面,不過現在已不讓她上那兒去了。還有一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帶著三個孩子走了四英里路去當地小鎮的教堂做彌撒。但是,身為天主教徒的貝蒂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差異。她恨透了這三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他們竟在來的頭一天早上就說不喜歡她做的飯菜。她聲稱自己親眼看到那個常上教堂的女人把痰吐在了門廳地板上。還有毛孩兒裡最大的一個——看上去不到八歲而實則十三歲的男孩——溜進了噴泉裡,爬到特賴頓身上,把他的犄角和直到肘部的一段胳膊掰了下來。傑克說修好它倒並不費什麼事兒,可是那殘肢被拿進屋,丟在了儲藏室裡,現在卻不見了。貝蒂聽了老哈德曼的口實,一口咬定是那個男孩把它扔進了湖裡,但男孩矢口否認。有人提議把湖裡的水抽乾,可又擔心這會危及湖中正處在交配期的一對天鵝。那位母親堅決維護自己的兒子,說孩子們在到處玩耍時,噴泉實在是太危險了。她還說要秉書下院議員。她不知道,阿瑟·裡得雷爵士正是布里奧妮的教父。

然而,艾米莉覺得能招待這群避難的人真是福氣,因為曾幾何時,整座房子好像都要被軍隊徵用了去。後來他們改變了主意,終於在休·凡·弗萊厄特家安營紮寨,因為那裡有斯諾克球桌。她在信中還提到,她的妹妹埃爾米奧娜還在巴黎,不過正在考慮搬到尼斯去;家裡的乳牛都分散到北邊的三塊田地裡放養去了,這樣原來的那塊地就可以騰出來耕種玉米了;十八世紀五十年代始建的一條一英里半長的鐵柵欄已被拆除,熔化掉後用來做噴火式戰鬥機。就連來拆它的工人們都說,這種金屬並不適合用來製造噴火式戰鬥機。莎草叢中,小河轉彎處,用水泥和磚頭當原材料的掩體在岸邊造好了,毀了短尾野鴨和灰色鶺鴒的巢居。大道的進村口,另一個掩體也在修建中。他們把所有易壞物品都藏進了地下室,包括那架羽管鍵琴。可憐的貝蒂在搬克萊姆叔叔的花瓶時不小心失手,花瓶掉在了臺階上摔了個粉碎。她說裂縫在她手裡時就已經出現了,不過這話沒什麼說服力。丹尼·哈德曼加入了海軍,村裡的其他小夥子則參加了東薩里前線團。傑克辛苦得不得了。他參加了一個特別會議,回來後看上去又累又瘦,而且他還得向她保密,不能告訴她他的去向。聽到花瓶摔破了,他勃然大怒,竟衝著貝蒂大喊大叫,這可一點也不像他的性格。除此之外,她還搞丟了配給證,大家只好過了兩個星期沒有糖的日子。那位被“紅獅”酒吧開除的母親來的時候沒帶防毒面具,根本沒有多餘的可以給她用。空襲警報哨的小頭頭,也就是沃金斯警員的兄弟,總以檢查燈火管制為由在這兒轉悠來轉悠去。他已來了三次,他獨裁的本性已暴露無遺。誰也不喜歡他。

每當在勞累一天後展讀這些信件,布里奧妮就會神情恍惚,思家心切,她隱隱地嚮往那久已遠去的生活。可她並不後悔,因為當初是她自己與家人一刀兩斷的。預備訓練結束後,實習生活開始前,有一個禮拜的假期,她和叔叔、嬸嬸住在櫻草山上,而且她斷然拒絕與電話那頭的媽媽通話。為什麼?為什麼在每個人都想要見她,每個人都熱切地想知道她的新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時候,她就是不肯回去?連一天都不肯?為什麼她連寫信都這麼少?為什麼呢?要明明白白回答太難了。眼下,最好是遠離家園。

床頭櫃的抽屜裡,布里奧妮放著一個大理石紋薄紙板封面的大筆記本,粘在書脊上的是一截線,末端拴了支鉛筆。在就寢時間是禁止使用鉛筆和墨水的。她從預備訓練的頭一天晚上就開始寫日記,並設法做到了基本上每天熄燈前至少擠出十分鐘時間來。她的記錄包括“藝術宣言”、瑣碎的抱怨、人物速寫以及一些簡單的對日常生活的描述——儘管一天天幻想的成分愈加增多。她並不怎麼讀自己寫下的東西,卻陶醉於嘩啦嘩啦地翻動那填得滿滿的紙頁。這兒,在名標和制服的後面,才是真正的她。她的“真我”偷偷地隱藏著,悄悄地積聚著力量。在孩提時代,她就用自己的筆跡覆蓋那本來空無一物的白紙,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這種樂趣她一直不曾忘懷。至於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對她倒是無關緊要。因為抽屜不上鎖,她很用心地把關於德拉蒙德的事情寫得很隱晦。病人的名字她也都改掉了。沒了這一層真實,隨心所欲地塗改細節和胡編亂造就更容易了。她喜歡寫下她想象中那些當事人的閒思漫想。她沒有義務把真相寫出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許諾過要寫一部編年史。只有在日記中她才可以自由馳騁,充分舒展自己的個性。她編了些小故事——不是很能令人信服,語言也很造作——主角也是病房裡的人。有時,她會把自己視為醫學界的喬叟,病房裡擁滿了各色人等:小夥子、酒鬼、當官的老頭子、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的頂漂亮的可人兒。後來的歲月裡,她一直後悔自己的故事離事實太遠,沒給自己儲存下寫作的原材料。清楚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狀況怎樣,誰在場,誰說了什麼,對她來說都用處多多。那個時候,寫日記讓她維持了自己的尊嚴。沒錯,也許她的相貌、她的行事、她的生活看來不過是個實習護士,可其實她是個好有影響力的作家啊。是她自己偽裝得巧妙而已。一旦她和自己熟悉的一切說了再見——家族、家園、朋友——那就只寫作這條線,揪著從前,又繫著將來。這才是她一直來的所作所為。

每天,她的頭腦少有能自在遊蕩的時候。有時候她會被派到藥房去打雜,因而在等藥劑師的時候便得了閒。她會沿著走廊輕飄飄地晃到樓梯井,透過窗子,河流一覽無餘。每當她眼睛盯著對岸的議會大廈而心卻神遊了去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她就會把全身重量都壓在自己的右腳上。日記沒有佔據她的思緒,她想的是自己已經完成並寄給了雜誌社的長篇故事。在櫻草山的日子裡,她借了叔叔的打字機,躲在餐廳裡,用食指敲完了最後一稿。整個星期,她每天都為這部小說花至少八個小時,直到她腰痠脖疼,直到逬發飛散、參差不齊的像一個個螺旋物開始在她眼前飄遊打轉。可她從來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了——當她最後把那一沓子稿子——足足有一百零三頁!——撫平整時,她能感到痠痛的指尖上那份沉甸甸的作品的分量。這一切都是她的。她布里奧妮的。其他任何人都寫不出這樣的傑作。給自己留份副本,然後把她的故事(這麼個不確切的詞)好好用棕色紙張包好,搭公交車到了布盧姆斯伯裡,再走到坐落在蘭斯唐街的那家雜誌社——新近面世的《地平線》,把書稿交給了在門口迎接她的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子。

她為自己的成就鼓舞著——全篇的構思、純粹的結構以及她自以為很有現代感的富有特色的不確定性。什麼都有個直截了當答案的時代已經結束。人物和情節的時代也已過時。儘管她還在自己的日記中作人物速寫,她其實並不相信有“人物”這檔子事。那只是屬於十九世紀的古雅有趣的手法。現代心理學已經揭示了,“人物”這個概念本來就是建立在謬誤的基礎上的。情節也只是鏽跡斑斑的機器,其輪子已不會再轉動。就像一個現代作曲家不再能寫出莫扎特的交響樂一樣,一個現代小說家也無法描繪人物和情節了。只有人的知性和感性才使她感興趣。意識之河在時間中流動,該怎樣表現出它的不盡向前,它的支流怎樣漲溢,障礙如何讓它轉了向——這才是她的興致所在。如果有可能,她真想重寫那一段——夏天清晨清冽的陽光裡,一個孩子立在窗前時的纖纖思緒,一泓池水上空,一隻燕子輕巧地俯衝翻飛。這是屬於明天的小說,它和過去一切小說都迥然不同。維吉尼亞·沃爾夫的《海浪》她讀過三遍,她深信人性深處正經歷著一場重大變革。只有小說,只有一種新形式的小說,才能捕捉到這一嬗變的實質。進入到人心中去,把它的功能形態展示出來,並且在齊整勻稱的構造中一展其姿——這就是藝術創作的勝利。徘徊在藥房外,等藥劑師回來的時候,塔利斯護士思潮起伏。她凝望著泰晤士河對岸,忘懷了身邊的危險:德拉蒙德會發現她用一條腿站立著。

三個月過去了,布里奧妮沒有收到來自《地平線》的任何訊息。

另一封信也沒有迴音。她已到醫院行政辦公室去要了塞西莉婭的地址。五月初,她就寫信給了她姐姐。現在她漸漸覺得這緘默就是姐姐給她的答覆。

五月的最後幾天裡,藥品供應的運送量急驟增加。更多非危急病員都被打發回了家。要不是四十個水兵入住,有些病房就會完全騰空了。一場罕見的黃疸病正橫掃整個皇家海軍。布里奧妮再也沒有時間照拂這些事兒了。醫院護理和初級解剖學已經開課。一年級學生們在當班、上課、吃飯和自修之間疲於奔命。閱讀了三大頁後,想再保持清醒實在太難了。大本鐘的每次鳴唱都記錄著這一天的點滴變化。有時,每隔十五分鐘敲一次的肅穆莊嚴的鐘聲加劇了壓抑著的痛苦呻吟,這時女孩子們才會從瞌睡中記起她們又要到另一個地方忙碌去了。

完全臥床休養本身被看作是醫療程式的一個步驟。大多數臥床的病人,不論病情如何,都絕不準走到僅僅幾步路之外的盥洗室去。於是護士們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便盆了。護士長不允許她們“像握網球拍那樣”端便盆。做這事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七點半之前,便盆必須倒空、沖刷、洗淨再堆裝好。到了七點半,就開始喝早茶了。一整天,她們忙於清理便盆,為病人洗浴,擦拭地板。女孩子們怨聲載道:整理床鋪累得腰痠背痛,站了一整天雙腳火辣辣地疼。為這些抱怨個不停。除此之外,她們還得把病房裡一扇扇巨大的窗子拉上窗簾。一天將盡之時,還有更多的便盆要端,痰盂要倒,可可要煮。當班和上課之間幾乎沒有時間回宿舍去取筆記本和教科書。布里奧妮一天內已經被護士長抓到了兩次在走廊裡奔跑。每一次護士長都是無聲地斥責她。只有大出血和火災時,護士才可以有理由奔跑。

但初級實習生最主要的活動場所還是在清洗室裡。有人說要安裝自動便盆和吊瓶清洗器了,但這只是空穴來風。至少眼前,她們還得重複以前的人的做法。就在因為瞎跑而被數落了兩次的那一天,布里奧妮發現自己被額外派差到清洗室去幹活。也許是那不成文的值勤表出了問題?可她懷疑這種解釋。她拉上了身後的門,把重重的橡膠圍裙系在腰上。對布里奧妮來說,幹這活的技巧,或者不如說是惟一她能忍受的方法,就是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別過頭去。然後是用石碳酸溶液漂洗。要是她忘了檢查便盆的把手是不是洗淨並揩乾了,護士長會給她找更多麻煩的。

黃昏時分,她結束了這一項任務,然後徑直走向快要完全空掉的病房。她得在那裡把衣物櫃擺放整齊,清空菸灰缸,收拾這一天的報紙。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折起來的《星期日畫報》。每天她都零零星星地跟蹤時事。她根本就沒有時間能從從容容坐下來讀完一整份報紙。她獲知馬其諾防線被攻破了,鹿特丹遭到了轟炸,荷蘭軍隊投降了,前一天夜裡有幾個女孩子在談論比利時即將淪陷。戰況不佳,可是總會有轉機的。這會兒,報上一句意在安慰大眾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它說了什麼不要緊,重要的是那不痛不癢的字句下隱含的意義。法國北部的英軍正在“作戰略性撤退,撤到先前準備好的營地”。哪怕就是她——對軍事策略和新聞行話一無所知的她——也看明白“撤退”這一委婉語的真實含義。也許她是這醫院裡最後一個知道到底正在發生什麼的人。日益空蕩的病房和大批大批運進的物資,她從前以為那只是為戰爭而進行的常規準備。看來她是太專注於自己的那些瑣屑的煩惱了。現在,她漸漸明白了那些毫不相關的新聞片段原來是可以相互聯絡起來的,也瞭解了每個人都肯定知道了的東西,還有醫院當局到底在作何計劃。德國人已經攻到了英吉利海峽,英軍處境十分艱難。法國的戰況一團糟,雖然沒人說得出到底糟到什麼程度。她感覺得到自己已經沉沒在對未來的不祥預感和無言的恐懼之中了。

就在這時,在最後一批病人從病房裡護送回家的那天,她收到了父親的來信。父親在信中首先草致問候,再例行公事似的詢問了一下她的功課和身體情況,然後他把從同事那裡聽到又被家人所證實了的訊息轉告了她:保羅·馬歇爾和羅拉·昆西於下下個星期六在克拉珀姆公地的聖三一教堂舉行婚禮。至於他憑什麼認為她會對這訊息感興趣,他卻隻字未提,對這件事本身他也絕不置喙。信的末尾,他只潦潦草草地寫了句“一如既往地愛你”。

整個早上,她在忙這忙那,都不住地在想這一訊息。自從那個夏天后,她就再沒有見過羅拉,所以在她腦海裡站在神壇前的身形還只是個單薄纖弱的十五歲女孩。這會兒她正在幫一個就要離院的從蘭貝斯來的病人——一個年長的婦人——給行李打包,並使勁想讓自己集中精神聽她在嘮叨訴苦。她的腳趾骨折了,本被答允了二十天的臥床休息,現在才享受了七天。布里奧妮幫她坐上輪椅,一個勤雜工推著走了。在清洗室裡,布里奧妮心裡盤算著。羅拉二十了,馬歇爾該是二十九歲。這沒什麼好奇怪的。讓她震驚的是結婚的訊息得到了確認。布里奧妮和這事可不只是“有關係”這麼簡單。是她促成了這一切。

從早晨到黃昏,從病房進進出出,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布里奧妮覺得那熟悉的罪惡感以全新的、能撕裂人的力量追逐著她。她用力擦拭空空蕩蕩的衣物櫃,幫別人用石碳酸溶液洗床框,掃乾淨並打亮地板,用相當於平時兩倍的速度匆匆去藥房和醫院的社會服務員那裡(當然並不敢真跑起來),在男病室裡與另一位實習醫生給他們的癤子上藥包紮,替換得去看牙醫的菲奧娜。在五月的頭一個如此美好的日子裡,她在僵硬的制服的包裹下不住地流汗。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工作,工作,下班後洗個澡,睡個覺,睡醒了又開始第二天的工作。可她明白這都無濟於事。不管她做多少下等和卑賤的工作,不管她做得多苦,多出色,不管她心甘情願地放棄了多少——無論是個別輔導中得到的闡釋和啟發,還是大學草坪上的快樂時光——她都彌補不了自己造成的損害。永遠都彌補不了。她是不可饒恕的。

許多年了,她頭一次想要和父親談一談。長久以來,她都把他的冷漠視作理所應當,從不奢望能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她揣度著這回他費心費力地寄來這麼封詳細的信是不是想要暗示他已經知道真相了。下午茶以後,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趕快跑到西敏寺橋附近醫院出口處的電話亭,試著給正在上班的父親打個電話。交換臺給她接到了一個讓人心底燃起希望的鼻音,緊接著電話就斷線了,她只好從頭再來。又一次同樣的情況。試第三次的時候,正當一個聲音響起——正在為您接通——又宕機了。

全部的硬幣都花光了,她也該回醫院去幹活了。在電話亭外面,她停了一停,抬頭凝望淡藍的天幕上堆積起來的雲山。河水卷著春潮,在湧動的藍綠間奔向大海。大本鐘在不安寧的天底下看來總是搖搖欲墜。儘管有汽車排出的廢氣,新鮮植物和不知道是從醫院園子裡還是河邊的小樹上新割下的草葉使得清新的氣味盪漾在四周。溫暖的燈光閃耀著,空氣中卻依然有令人心曠神怡的涼意。有多少天她沒有見到過這麼動人的景緻了?怕有許多個星期了吧。她呆在屋裡太久了,成天吸進撥出的全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該走了。她剛起步,兩位米爾班克軍隊醫院年輕的實習醫生從她身旁擦肩而過,給了她一個友好又燦爛的微笑。她本能地低下頭來,隨即又後悔至少該坦然地迎接他們的目光吧。他們走過橋去,只顧兩人說著話,其他的都沒在意。其中一個做了個蹦起的動作,像在模仿從一個高高的架子上取東西。他的同伴被他逗得直笑。中途他們停下來欣賞一艘駛過橋下的炮艇。她不禁想,皇家陸軍軍醫隊的醫生們是那麼自由,那麼有生氣,她多麼希望剛才她回應了他們的微笑。那是她已經徹底忘卻的另一面的自己。她已經遲到了。儘管鞋子夾腳,她必須跑步才行。這兒,在這髒乎乎又沒用石碳酸消毒過的人行道上,德拉蒙德護士長的敕令是沒有效力的。沒有大出血也沒有火災,可是卻有種讓人驚喜的全身舒展的愉悅和短暫品嚐到的自由的滋味。這一切推動著她跑了起來,圍著重重的橡膠圍裙盡情地跑著,跑向醫院的門口。

此刻,一陣讓人身心俱疲的等待籠罩了整個醫院。只有患黃疸的水兵還留著。他們對護士們來說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們不時饒有興趣地談論著他們。這些倔強的小兵們在床上坐起來縫補襪子,非要自己手洗內衣手帕,洗好了就把它們掛在臨時沿暖氣片拉起的晾衣繩上。那些仍舊臥床不起的病員寧願忍痛自己來,也不願叫護士端來便盆。據說這些能幹的水兵喜歡自己把病房保持得井井有條,還接替了護士們掃地的活,替她們扛那些沉重的拖把。這麼喜歡做家務的男人女孩子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難怪菲奧娜說她非得嫁個在皇家海軍裡受訓過的人不可。

不知什麼原因,實習生們有了半天的假,不用去學習,但制服還得穿著。午飯後,布里奧妮和菲奧娜一起過了河,走過議會大廈,來到了聖詹姆斯公園。她們緩緩地繞湖溜達,在小攤上買了杯茶,又租了躺椅,聽“救世軍”老年樂隊演奏為銅管樂隊改編的埃爾加曲子。五月天裡,在法國戰事被深刻理解之前,在被轟炸的九月到來之前,倫敦雖然瀰漫著戰爭的跡象,卻還沒有一絲一毫的戰爭心態。映入眼簾的是制服和時時提醒著人們警惕第五縱隊的招貼海報,公園的草地上已經挖好了兩個大防空洞。官僚習氣到處橫行。一個戴帽子和臂章的人走了過來,跟菲奧娜說要看看她的防毒面具——它被她的斗篷遮住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平和安詳。因法國局勢而一直攪動這個國家的焦慮都被消解在午後的陽光裡了。死去的已不在眼前,而不在眼前出現的就被假定為還活著。一切都宛如平常,似若夢幻。嬰兒車滑過小路,車篷放了下來,以擋住強烈的陽光。面板白白、頭蓋骨還發軟的小寶寶睜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第一次看著身外這個新奇的世界。似乎剛剛擺脫了逃難生活的孩子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大笑大叫。樂隊已在和音樂的搏鬥中筋疲力盡。躺椅依然要花兩個便士。誰會想到,僅僅在一百英里之外,一場軍事慘劇正在上演。

布里奧妮依然想著自己的心事。也許倫敦就會被毒氣所淹沒,或者會遭到德國傘兵的蹂躪,他們在第五縱隊的接應下在地面上橫行無忌,這樣羅拉就可能根本來不及舉行婚禮。布里奧妮曾聽一個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勤雜工說,什麼也不能抵擋得了德軍的進犯。他們有新的戰術而我們沒有啦,人家已經有現代化的裝備,而我們也沒有啦,直說得唾沫橫飛,樂在其中。將軍們可真該好好讀讀立戴爾·哈特的大作,要麼就在午茶時間到醫院勤雜工的小屋來悉心聽聽他的高見。

在她身旁,菲奧娜喋喋不休地說著她最心愛的小弟弟和他在吃飯時說的趣聞軼事。布里奧妮假裝著在聽,可心裡卻在想著羅比。如果他一直在法國打仗,他很可能已經被俘虜了。或者情況還更糟。塞西莉婭聽到這種訊息,怎麼能受得了呢?想到這裡時,音樂突然歡快起來,隨著一陣沒有配樂的不協和音漲到了嘶啞的最高潮,她緊緊地抓住躺椅的木扶手,把眼睛閉了起來。如果羅比真有個三長兩短,如果羅比和塞西莉婭永遠不能重聚……她心裡的隱痛和戰爭的紛亂彷彿總是風馬牛不相及,是兩個不同世界中的事。但現在她明白它們之間的聯絡了,她終於明白這場戰爭會如何加重她的罪孽。她想,惟一能消除這罪孽的方法就是過去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要是他再也回不來了……她多麼想能擁有與別人一樣的過去,成為另一個人,就像熱情洋溢的菲奧娜,其潔白無瑕的生活展現在前方,還有溫暖美滿的大家庭,連小貓小狗都有拉丁文名字。他們的住處還是切爾西文藝界名流的聚會地。對她來說,她只需要沿著已經鋪就的生活道路一直向前走,等著迎接出現在路上的一切。可是布里奧妮,她的生活呢?她孤零零呆在一間屋子裡,沒有門可以進出。

“布里奧妮,你沒事吧?”

“什麼?哦,是的,我沒事。我很好,謝謝。”

“我可不相信你。要不要我給你拿杯水來啊?”

觀眾鼓掌越來越熱烈——看來沒人在意樂隊演奏得有多爛——布里奧妮的目光追隨著菲奧娜穿過草坪,走過那些樂手和一位穿著棕色外套、出租躺椅的男人,走進了林地中的小咖啡屋。救世軍樂隊開始演唱“再見了,黑鸝”。這支曲子他們演來要自如得多。躺椅上的人們也加入了進去,有些還隨著節奏適時地拍起了巴掌。這種集體跟唱的形式總有些許強迫的性質——音調升高,心情高漲時,陌路人的目光也不期相遇。布里奧妮不習慣這樣,她心生牴觸。儘管如此,她的情緒還是被調動了起來。當菲奧娜捧著一茶杯的水回來時,樂隊正開始演奏舊時金曲大串聯,開首的是“漫漫長路到蒂珀雷裡”。她們倆開始談起了工作上的事情。菲奧娜拉著布里奧妮開始享受嚼舌頭的樂趣——哪些事讓她們開心,哪些又惹火了她們。她們議論德拉蒙德護士長,菲奧娜還學起了她的聲音。這位神氣活現的護士長,那股子勁真像個自以為偉大又冷冰冰的高階顧問醫師。她們記起了不同病人的種種怪癖,她們一起發著牢騷。菲奧娜對不能把東西放在窗臺上憤憤不平,布里奧妮最討厭晚上十一點熄燈的規定。可是她們一邊抱怨,一邊卻生髮出了好心情,雖然開心得有點不自然。她們一個勁地咯咯直笑,引得眾人將頭全都轉了過來,還把手按在嘴唇上做出誇張的動作示意她們小聲點。不過這些姿勢都不是特別嚴肅,大部分人只是在躺椅上朝她們寬容地一笑。因為她們是護士,還是戰爭時期的護士,她們的裝束——紫色白色相間的束身上衣,深藍色斗篷和一塵不染的帽子——使得她們像修女一樣無可指摘,不容冒犯。女孩子們也感覺到了她們的豁免權,便愈加放肆,邊嘲弄別人邊大笑起來。哇,菲奧娜原來是一個技術很高明的模仿者,她帶來的歡樂里布里奧妮最欣賞的就是她那有幾分殘酷的手法。菲奧娜能再現蘭貝斯區的倫敦腔,還能無情又誇張地模仿某些病人們的愚昧以及他們哀求和疼痛時的哼哼唧唧。“那是我的東西,護士。我總是放錯地方。我媽以前也總這樣。是不是孩子真的是從屁股裡生出來的啊,護士?因為我不知道我的是否合適。就好像……啊喲!我的老是被堵住。我本來有六個孩子,可是一次我把其中一個落在了公交車上,是從布雷克斯頓開出的88路車。一定是丟在座位上了。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過,護士。真是倒黴。我真是。我的眼珠都哭出來了。”

當她們向著議會廣場的方向走回去的時候,因為剛才笑得太厲害了,布里奧妮還是頭暈乎乎的,膝蓋直髮軟。她自己也很奇怪,怎麼自己的情緒會轉變得這麼快呢。她的憂慮並沒消失掉,只是悄悄退到了隱蔽的角落中去了。笑了一下午,感情暫時都發洩光了,這會兒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們手挽著手走過西敏寺大橋。潮水已經退了,強烈的光線中,泥濘的河岸上,成千上萬的蚯蚓糞投下點點斑斑的陰影,閃著紫色的光澤。兩人向右拐進蘭貝斯宮路時,看到一排軍用卡車停在醫院大門外面。一想到她們又得動手去拆封和堆垛軍需品,兩個女孩子嘟囔了一下,不過心情還好。

接著她們看到了散在卡車群中的戰地救護車。再近一點,她們又看到了幾十架擔架車,已經從卡車上卸了下來,雜亂地擺在地板上。還有一大片骯髒的綠色軍服和汙跡斑斑的繃帶。一組組分開站著計程車兵,昏昏欲睡,動彈不得,和躺在地上的那幫子病員一樣都裹在汙穢的繃帶裡。一個勤雜工正把從卡車後面拿下來的步槍攏在一處。二十個搬運工、護士和醫生正在穿過人群。五六副擔架已被抬到了醫院前面——很明顯並不夠用。頃刻間,布里奧妮和菲奧娜都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然後幾乎同時她們反應了過來,開始跑了起來。

不到一分鐘,她們就已經來到了人們的中間。清新涼爽的空氣無法驅散機油和潰爛的傷口所散發出的惡臭。士兵們的臉和手都黑乎乎的,鬍子拉茬,頭髮蓬亂,還綁著傷員接收站貼上的標籤,他們看上去一模一樣,彷彿都是從一個恐怖世界逃回的野蠻人。還站在那裡的傷員似乎已睡著。更多的醫生和護士擁出大門。一位高階顧問醫師在那兒負責,粗略的分類系統已經就緒。緊急病人已經被抬到擔架上。接受訓練以來頭一次,布里奧妮發現一位醫生和一位專科住院醫師在對她發號施令。她從沒見過這兩人。

“來,你去抬那頭。”

醫生自己抬起了擔架的另一頭。她以前從來沒有抬過擔架,經過出口又沿著走廊走了十碼,她知道自己的左手已經吃不住勁了。她抓著擔架腳的最低處。她數了數他軍服上的槓子,這位士兵是個中士。他的靴子已經沒有了,泛藍的腳趾發著異味。纏頭的繃帶已經被血浸成了黑紅色。他大腿上的軍褲已經撕得稀爛,甚至還戳進了傷口裡。她覺得自己能看到裡面白晃晃的骨節了。他們每前進一步都會讓他感到疼痛不已。他緊閉著雙眼,忍著痛一聲不吭,只有嘴唇翕動著。如果她左手沒力氣了,擔架就一定會倒下去。好容易捱到了電梯,走進去再放好擔架,她的手差一點就鬆開來把擔架擲到了地上。電梯慢慢上升著,醫生搭了搭那士兵的脈搏,然後深深地用鼻子吸了口氣,緊張得完全忘了布里奧妮的存在。二樓映入了眼簾,她滿心只想著電梯到病房的那三十碼距離。自己到底能不能支撐得住呢?她有義務告訴醫生她堅持不了了。可是他在背對著她重重地開啟電梯門時,他吩咐她抬好她的那一頭。她在意念中把更多力氣加在左臂上,心裡期盼醫生能走快點。要是連做這個都失敗,她可丟不起這個人。臉色烏黑的病員不停地做著類似咀嚼的張嘴、閉嘴的動作,他的舌頭上佈滿了白點,黑色的喉結一起一降。她讓自己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們折進了病房,她慶幸一張緊急救護床已經準備停當,放在門旁。她的手指已經開始打滑了。一位護士長和一名正式護士正等在那裡。擔架被移到緊挨著床的地方。布里奧妮的手指越來越軟,她根本沒法控制它們。她及時地抬起了左膝,來承受這重量。腿砰地撞在了木把手上。擔架晃動著,護士長見勢馬上靠上去穩住了它。身負重傷的中士從唇間發出一陣懷疑的聲音,彷彿他從來沒想到疼起來會這麼撕心裂肺。

“看在上帝的分上,姑娘。”醫生咕噥著。他們把病人小心緩慢地挪上了床。

布里奧妮在一旁等著,想看看是否還用得著幫忙。可是這會兒其他三個人都在忙碌著,忘了她還站在一邊。那護士在拆掉他頭上的繃帶,護士長在剪掉大兵的褲子。專科實習醫師轉過身,在有光線的地方仔細地看著從士兵的襯衫上揭下來的標籤上草草寫就的短簡。布里奧妮輕輕地清了清嗓子。護士長轉過頭,發現她還在那裡,心裡非常惱火。

“好了,別隻是在那兒閒站著了,塔利斯護士。快到樓下幫忙去。”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外賣小哥:算命的說我黃袍加身

半世無成

一紙忘情歌

林希婭

女尊大佬的掌中嬌

墨染素綾

仙道核心

北辰啟心

夢幻天堂

池莉

科技加魔法有沒有搞頭?

熱血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