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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站在露天解剖室前,面對一具新鮮屍體的時候,我剛剛過完18歲的生日。

主刀的聖兵哥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將屍袋緩緩拉開,一旁凝神看著的我,心臟不覺越跳越快。

心跳的咚咚聲,彷彿瞬間將我帶回到那個滿臉好奇與渴望的小男孩身上。

“別看你爸那神氣樣兒,吃的苦可多著呢!”

小時候等著我爸出門,是我一天當中最期盼的時刻。看著他配好錚亮的手槍,扣好警服上的每一顆釦子,空氣裡頓時充滿了令人興奮的味道。我爸“吧嗒”一口親在我臉頰上,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正兒八經的專業刑事技術人員1痕跡檢驗的專家,他當然希望他的小男孩能夠子承父業,可我媽偏偏不這麼想。

當了一輩子警察的家眷,我媽才不捨得讓兒子也去賣命,在她看來,安安穩穩當個醫生就是最好的出路,她自己就在醫院裡當護士長,大小事兒還能有個照應,再說了,當醫生還救死扶傷呢,有什麼比不上警察的啊!

醫生還是警察?這兩人的意見從來就沒統一過。誰也不想得罪的我,不得不跟著左右搖擺,一陣子立志要當警察,一陣子又覺得當醫生也不錯。就這麼警察醫生警察醫生搖搖晃晃地過了高中三年,到了填報志願的時候,我才發現了一個新鮮的詞兒:法醫。

這不是兩全其美了嘛!

雖然我媽還不太情願,可有了我爸的支援,我終於順利填寫了我的第一志願。

那可是在1998年,法醫這個專業完全是冷門兒中的冷門兒,全國一年也只有300名畢業生。我以高出普通本科線30分的成績(其實還不夠重點線)考進了皖南醫學院的法醫學系。班裡40個同學,只有我一人是第一志願,其他的同學都是服從調劑才到了這個專業。於是,好奇也好,懊惱也罷,我們這40個法醫新生,就這樣開始了完全陌生的新生活。

學醫的同學們都知道,醫學生的課程,打大一開始就不輕鬆,尤其是系統解剖學,那簡直是如同噩夢一般的一門課程,它的掛科率完全是慘不忍睹。我僥倖及了格,暑假一到,我爸就熱心地幫我找到了實習機會,讓我去老家公安局刑警支隊的法醫部門長點兒見識。一想到電視劇裡的刺激場面就要成真,我興奮得天天倒數,恨不得出發的日子早點兒來臨。

到法醫部門的前幾天,一直都是平安無事。

也難怪,老家這樣的南方城市,命案本來就少得很。聖兵哥大我幾歲,卻已經是法醫部門的頂樑柱,順理成章也成了我的啟蒙老師,哪怕後來他不再從事法醫這一行了,我也一直對他崇拜有加。

那時候我成天跟在他後面,像個小跟班兒似的到處轉。當時每天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傷情鑑定,雖然我看得很認真,可畢竟知識有限,總是一頭霧水。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直到有一天,法醫門診2的電話鈴聲忽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法醫門診。”我拿起電話,自報家門。

“我是重案大隊小李,石城路發生一起群毆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請過來看現場吧。”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疲倦。

“命案?”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聖兵哥一把搶過電話:“什麼情況?有頭緒嗎?”

後來我才知道,所謂的“有頭緒嗎”就是指犯罪嫌疑人明確不明確,如果犯罪嫌疑人明確,那麼法醫的壓力就會很小,只要做一些基礎工作就可以了。但要是沒有頭緒,法醫需要分析推理的內容就很多,現場勘查和屍檢工作也會多花一倍的時間。

“打架而已,抓了好幾個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馬上到。”聖兵哥長舒一口氣。

我們很快上了標有“刑事現場勘查”的警車,一路上警報聲直響,我的心頭莫名其妙地湧上一陣刺激感。

可現場很平靜,比想象中平靜太多了。

馬路旁胡亂拉著一圈警戒帶,旁邊熙熙攘攘地擠著看熱鬧的路人。遠遠望去,警戒帶中間啥也沒有,實在不知道這群人在圍觀些什麼。直到走近了,才看到被圍起來的地上有一攤血,血泊周圍可以看到一些成條狀的滴落狀血跡和少量的噴濺狀血跡。聖兵哥拿出勘查箱,在血泊、噴濺狀血跡和滴落狀血跡中各取了一部分,以備檢驗DNA。這在當時是很先進的,因為那時候DNA檢驗剛剛開始使用,而且用的還是原始的電泳方法,工序非常複雜,所以一般不會動用這種高科技,尤其是這種已經明確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現場很快就看完了,我們重新上了車。

“聖兵哥,我們去哪兒?”

“殯儀館啊。死者是在送去醫院的路上死的,現在屍體已經被拉到殯儀館了。”

“殯……殯儀館?”雖然早就有思想準備,自己早晚要參加屍檢,但是事到臨頭,我還是有點兒緊張,不,是夾雜著興奮的緊張,“不是說案件已經破了嗎?人不都抓了?那還用得著我們去屍檢嗎?”

“怎麼會沒用?”聖兵哥看著我笑,“只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進行屍體解剖檢驗的。這可是基礎工作,也是保障案件準確辦理和完善證據鎖鏈的重要一步。”

我想都沒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說,我們要去做的都是無用功?”

聖兵哥微微一笑,沒有繼續和我糾纏這個問題:“去看看吧,先看,下次你就自己上。至於偵查部門說案件已經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聽到下次就讓我上解剖臺,我心裡又是興奮又是打鼓,解剖刀都沒有摸過的我能行嗎?不管怎樣,這次我至少要看個明白。

殯儀館一般離市區都比較遠,利用坐車的時間,我拿起案件的前期調查材料,隨手翻了起來。

群毆事件中,18歲的參與者饒博身中數刀,當場倒地,在送往醫院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這個人居然和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同名呢,呵呵。”雖然嘴上說得輕鬆,可我暗暗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畢竟這個姓,這個名,還有這個年齡……

一路忐忑。很快,警車開進了寫有“陵園”字樣的牌坊大門。

雖然是炎熱的夏天,但是一進解剖室,後背頓時襲來一陣陣的涼氣。

其實那時候沒有哪個地方有標準化的解剖室,頂多有一間小房,房子中央用磚頭砌一張解剖臺,窗戶上再加裝一個排氣扇。這就算條件不錯的了。至少冬天的時候,在房子裡解剖不用忍受寒風,但是到了夏天,屍體容易腐敗,腐敗氣體又沒法散發,解剖室就成了毒氣房。所以,那時候的解剖室是有季節性的。

臺上放著一隻白花花的屍袋,在不見陽光的解剖室中顯得尤為陰森可怕。

“拖出去吧,這裡空氣不好。”聖兵哥邊說邊拖來一張移動屍床。兩名法醫戴上了手套,輕鬆一拎,將屍體抬上了移動屍床。我一邊看著一邊忍不住感慨,人一旦沒了氣息,彷彿就真成了物件。

他們把屍體往火化室後面的走廊推去,我想,那就是他們的“露天解剖室”了。其實露天解剖非常不科學,但條件所限,即使是十多年後的今天,很多地方依然只能採取露天解剖的方式。

我木木地跟在後面,心裡卻漸漸慌亂起來。究竟這個饒博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屍床到了地方,聖兵哥的工作就要開始了。他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將那屍袋緩緩往下拉開。我的心跳越來越快。18年來,我無數次期待像父親一樣親歷現場,伸張正義,可我的第一課卻來得如此兇猛而殘酷:

屍袋裡慢慢露出一張蒼白、僵硬卻熟悉的臉。

晴天霹靂!一瞬間,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嘯一樣奔湧而來,讓我無法呼吸,年少時的種種回憶一瞬間淹沒了我的喉嚨,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見面,這眉眼的痕跡也不會說謊,是的,他就是我認識的那個饒博……

第一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學同桌?這一定是我的幻覺,上天怎麼可能對我開這麼殘忍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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