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與君相決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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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節，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鳳瑤脫了外面的小襖，將小熙又包裹了一層。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臉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鮮血凍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懷裡摟了摟，她像是沒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輕輕地喚了一聲“茉喜”，隨即提高聲音，又重重地再喚一聲：“茉喜！”

凌晨時分，鳳瑤踏著滿地凍硬了的屍首，一路走到了這最後一片戰場。

她沒看到在不遠處幾具冷硬了的屍首下，一隻遍佈鮮血塵土的小手猛地動了一下。

槍炮無眼，茉喜當然是可以“沒有”的。他們都知道，因為知道，所以萬萬不肯往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可是，就只動了那一下。

而萬嘉桂呼吸著黎明之前最寒冷的早春空氣，並沒有回答的意思，因為心裡也在茫茫然地想：“怎麼會沒有呢？”

茉喜偏著臉，靜靜地凝望著鳳瑤，差一點就要呼喊出聲了，差一點就要掙扎著向她求救了。鳳瑤啊鳳瑤，一年沒見了！這個天氣你穿單衣，你是要活活凍死嗎？

不等萬嘉桂回答，她繼續向前跌撞著走去。

但她終究還是沒叫也沒動，因為她隨即又看到了萬嘉桂。

對著萬嘉桂怔了怔，她轉向前方，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話：“怎麼會沒有呢？”

萬嘉桂穿著一身利落的戎裝，軍帽攥在手裡，露出凌亂烏黑的短髮。茉喜靜靜地轉動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劍眉星目直鼻樑，是英雄好漢的身量配著戲臺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這樣的男子漢，誰能不喜歡？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來，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見萬嘉桂，大概也還是要對他一見鍾情，也還是要愛到歇斯底里、走投無路。

忽然感覺身邊走來了人，她猛然扭頭，卻是看到了萬嘉桂。

而且，自己沒有愛錯人啊！這麼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滿頭的熱汗。垂著雙手站在鳳瑤身邊，他揚起頭環顧四周，和茉喜一樣，他也沒主意了，他也委屈了，稜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他蹙起兩道濃眉，已經有了哭相。

她是來找茉喜的，除了茉喜，其他的一切，美好也罷恐怖也罷，都和她沒有關係。一手託著厚襁褓中的小賴子，一手捂著襁褓一角遮擋了小賴子的頭臉，她在血腥的寒風中微微張了嘴，哽咽一般地喘息，口中暫時沒了聲音，只有心臟在劇烈地跳，每一跳都是一聲呼喚：“茉喜！茉喜！茉喜……”

茉喜躺在一摞缺胳膊少腿的殘屍之下，一雙眼睛望著他與她，像是死了的人，繫著一縷魂魄不散，要用冷眼把世人看穿。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過，從來沒有這樣心滿意足過。這兩個人，她都愛；這兩個人，也都愛她。除了這兩個人，還有死了的陳文德，陳文德能用身體為她擋炮彈，這是拿命來愛她啊。

鳳瑤是個不經風雨的人，平日裡見個死貓死狗死耗子都要受驚的，如今磕磕絆絆地走在死人堆裡，她帶著滿鞋滿襪滿裙襬的人血，卻像是見怪不怪了一般，麻木不仁地只是走。和陳文德的軍隊一起滅絕的，還有山谷中這一座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偶爾見到了一個便裝打扮的村女屍首，她立刻三步兩步地跑過去，深深地彎了腰細看。一眼看過去，她也許會看到一張好臉，也許會看到半個腦袋，沒有準，但是無論看了什麼，她都不叫。

這麼多人都愛她，人間哪裡還有比這更大的福分？再也爬不起來都值了，立時死了都值了！

小熙果然哭了一聲，懶洋洋的，就只一聲。

所以她不言不動，只用一雙眼睛定定地去看萬嘉桂和鳳瑤，還有，鳳瑤懷中的小賴子。

她又輕輕地拍了懷中的襁褓，“小熙，你哭一聲，母子連心，你哭她一定能聽到，你哭一聲。”

看一眼，是一眼，這三個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裡，帶入墳墓的。愛他們，所以要離開他們，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臉斯文莊嚴的富貴氣派，正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比翼雙飛、白頭偕老。

看過良久之後，鳳瑤面無表情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顫顫地喊：“茉喜，我來了！”

萬嘉桂站在鳳瑤身邊喘了一陣氣，然後俯身伸手，想要繼續翻檢屍首。然而經了黎明之前的低溫，血肉模糊的屍首竟是凍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動翻不得。與此同時，小熙興許是餓了，賴唧唧地開始啼哭。鳳瑤抱著他向前走了一步，走過之後又停了，心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個方向邁。低頭看看哭泣著的小熙，抬頭又望了望陰霾天空下連綿的青山，她回頭再去看萬嘉桂，可在扭頭的一瞬間裡，她忽然感覺周遭風景疾速流動，踉蹌著慌忙伸手抓住了萬嘉桂，她面無血色地緊閉了眼睛。在她的世界裡，這一刻天也旋、地也轉。

主戰場的屍首最多，一具具支離破碎，讓人簡直無法計算數目。萬嘉桂發現了幾具軍官的屍體，全是面目全非的，讓人無法猜測他們的本來模樣。其中有兩具特別高大，非常像陳文德。萬嘉桂盯著那兩具屍體看了半天，看得呼吸都亂了，一顆心慌得跳亂了節奏。鳳瑤走到近前，也盯著那兩具屍體看，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傻看。

萬嘉桂慌忙扶穩了她，又從她懷裡接過了小熙。小熙躺進他的臂彎中，大概知道他不是個溫柔的，審時度勢，當即抽泣著收了聲。而萬嘉桂低頭對鳳瑤說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不愛她，可他願意給她當一輩子的大哥，若是大哥也做不成，那麼至少，他要讓她活潑潑地活下去，他要給她好吃，給她好穿，等她真長大成人了，再給她預備一份好嫁妝——他們之間，本來應該是這樣的，這樣才是對的！

鳳瑤沒說話，只是抬頭去望遠山，希望茉喜其實不在這裡，其實茉喜是在山那邊。

嚇是嚇在了心裡，她用棉被一角輕輕遮住了小熙的頭臉，咬緊牙關在冰雪血肉上走。萬嘉桂用一支步槍當手杖，一邊彎腰翻看著囫圇完整的屍首，一邊大聲地喊茉喜。喊著喊著，他的眼睛忽然一熱，心裡想不通，想不通當初那個膽大包天會爬牆的小丫頭，怎麼就會流落到了這個人間地獄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那一夜寧可憋死，也絕不會去碰茉喜。

萬嘉桂使了點力氣，硬把鳳瑤架走了。不能再讓鳳瑤留下來了，他看鳳瑤的嘴唇和麵頰一起失了血色，連瞳孔都沒了光彩。再讓她繼續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體都會支撐不住。

及至下了山，鳳瑤果然是被滿目的斷臂殘肢嚇著了。

一手抱著小熙，一手扶著鳳瑤，他轉身踏上了來路。尾隨而至的衛兵們見狀，也一起做了向後轉，跟著他們往山上營地去了。

然而鳳瑤很和氣地、也很堅決地，抱著小熙跟上了他。

茉喜注視著他們的背影，依然看他們是一對璧人。露在外面的那隻手又試探著蜷了蜷手指，她很艱難地調動手臂，將那隻手一點一點地收了回去。指尖觸碰到了陳文德腿上的軍褲，她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

鳳瑤要跟著他一起去，並且用一條小厚棉被包裹了小熙，要把小熙也抱著同行。萬嘉桂人在山上，已經嗅到了撲鼻子的血腥氣，所以堅決不肯讓鳳瑤跟著自己走，怕她真見了戰場上的恐怖場面，會受驚嚇。

她愛他，也愛她，於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眾人都知道陳文德如今已經沒什麼油水，是個窮寇，所以並不急著下山去搶戰利品；唯有萬嘉桂別有心思。匆匆忙忙地帶了一隊衛士，他要下山往戰場上去，然而剛剛走出沒有幾步，他便被後方的鳳瑤叫住了。

而身上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彷彿是，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麼傷，四肢百骸裡流動的都是冰水寒風，連動一根手指都要運出渾身力氣。透入眼中的光線越來越暗了，風聲也越來越急了，想必今天是個大陰天。疲憊地縮在陳文德身下，她靜等著風來雨來。

那個時候炮火已經停息。最後一陣猛攻很有成績，停火之後山上諸軍等了良久，連一發流彈都沒有等來，山下靜悄悄的，只有火光點點，是大爆炸留下的餘焰，照耀著山谷中這一片無邊無際的修羅場。

這一天所來的，非風非雨，而是一場罕見的春雪。

鳳瑤是在後半夜下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