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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清晨,袁昇悠然來到了西雲寺。他是應胡僧慧範之請而來的。

大玄元觀慶典雖然小有波瀾,但最終龍顏大悅,也算功德圓滿。同時,陸衝斬殺了元兇胡僧檀豐,不但救下了波斯女郎黛綺,更尋到了安樂公主丟失的寶燈。這下連袁昇的老爹袁懷玉都可以順利交差。

各方皆大歡喜,只有西雲寺遇到了一些小麻煩,那個作惡多端的胡僧檀豐到底出於西雲寺。好在這時節就顯出了方丈慧範的厲害,這位老胡僧長袖善舞,除了鼓動老靠山太平公主出面,甚至七拐八繞地搬出了韋皇后替他說了些話。有了大唐權勢最盛之人發了話,再加上那個檀豐本就是遠地來投的外來和尚,西雲寺也確實沒有多大幹系,朝廷有司只草草審了三四日,慧範和西雲寺便輕輕巧巧地渡過了難關。

西雲寺主持胡僧慧範老早就率著一眾胡僧在寺門外迎候。

今日的袁昇已不僅僅是當年那個喜好畫道的修道天才了,而是主持大唐玄元神帝開光祈福大典的玄元觀新任觀主,地位尊崇。他這個老胡僧雖然在太平公主身前很紅,但也不得不對袁觀主表現出有別於往日的敬意。

好在袁昇卻沒什麼變化,依他今日在道門中的地位,本可前呼後擁而來,但他依舊是一個人灑然而行,一身道袍素白如雪,清俊的臉上還掛著那略帶憂鬱的淡淡笑容。

“袁觀主近日操勞過度,老衲今番特意擺下好茶,給觀主祛祛煩躁。”慧範笑吟吟地將袁昇請入寺內,更屏退了閒人,只和袁昇邊行邊聊。

“大郎這回立下奇功,也給本寺除去了一個禍害,老衲感激不盡。”幾句話後,慧範便又巧妙地稱呼起“大郎”這個顯得很近乎的稱呼,“只是……我瞧大郎眉宇間似乎還有些憂色,不知還在為何事憂心?”

袁昇才沉沉嘆了口氣:“還有件大事未了,我師尊的大仇未報!”

“令師鴻罡真人?”慧範臉色一變,“我記得令師是突患暴疾而亡呀……難道還另有隱情?”

“自然有,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大白於天下。”袁昇目光悠遠地望向前方,卻道,“你老急匆匆地請我過來,想來必有些大事要商量吧。”

“什麼都瞞不住大郎。”慧範引著他來到了閻羅殿前,低嘆道,“就是那幅《地獄變》,許多邪事都是因其而生,老衲想將之毀去了。想到大郎雅好畫道,對此畫素多痴迷,所以特請大郎再來看看這幅名畫。”

“絕世名畫的最後一面。”袁昇的臉上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幽靜的閻羅殿內,這時早已收拾一新,連妖僧檀豐的血跡都打掃得絲毫不見。那幅巨大的壁畫前燃滿了明燭,幽幽閃爍的燭火下,那些鬼神也彷彿在幽幽地飄蕩著。

袁昇慢慢坐在一張胡椅上,默然望著那幅宏大的畫卷。每次凝望這幅名畫,他都有一種恍惚感,彷彿自己置身於群鬼之間。

慧範則在袁昇的對面正襟陪坐。條案上的純銀鎦金茶具內,擺著幾塊蒙頂名茶製成的茶餅,茶鼎上水聲初沸。色如青玉的茶盞內,熱騰騰的茶湯閃著淡綠光影。

“這麼說,莫迪羅竟是黛綺姑娘的老父?”聽罷了袁昇轉述這一件奇事的結局,慧範也不由得來了興致,再將那越瓷盞中倒滿了茶。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袁昇恭敬地捧起茶:“真正的莫迪羅其實是兩個人,一對孿生兄弟。哥哥大莫迪羅是波斯‘黑駱駝’幻戲社的班首,也就是黛綺的父親。弟弟小莫迪羅則遊手好閒,多年前就與哥哥鬧翻,乾脆從‘黑駱駝’幻戲班子出走,在西市的諸個幻戲班子內混吃混喝。這個弟弟,為人膽小懶惰,卻最喜歡賭博,終於被妖僧檀豐盯上,用重金誘他上鉤,殺死之後,又用他的形貌做下了多重惡事。而哥哥也在一月前被檀豐擒住,用以要挾黛綺,讓她對我施行迷魂術的邪法……”

“原來如此!”慧範仰頭望天,微微沉吟,才道,“老衲來自西域,對西域幻術和京師道家各派也略通一二,且讓貧僧推斷一番袁公子近日的遭遇吧。”

“首惡便是檀豐,他是宣機國師最神秘的關門弟子,道號風行子。沒有人知道,宣機國師居然還有個波斯弟子。檀豐早就誘惑控制了小莫迪羅,隨後殺死了他,易容成小莫迪羅的樣子,參加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盛會,盜走了公主的寶貝神燈。

“他這麼做,就是為了嫁禍給太平公主。盜走神燈,只是第一步。隨後,他故意被金吾衛抓住,又驚世駭俗地以幻術逃走,引得你來出馬。第二步,便是在老衲的小廟中上演《地獄變》惡鬼殺人,不但讓老衲的櫃坊生意大打折扣,更讓西雲寺成了京師矚目之地。是啊,老衲這裡的本錢,大多是太平公主的。這樣一來,公主自是萬分狼狽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得是,你與黛綺的相遇,都是他們安排好的。想想追鬥陸衝的青陽子,背後是宗相府。而宗相爺,與宣機國師一樣,都是韋皇后的親信。由此可知,檀豐不過是個牽線傀儡,真正的牽線人,只怕是韋皇后。”

袁昇深深嘆了口氣。檀豐是宣機國師的么徒,宣機國師不僅是師尊鴻罡真人的死對頭,更是深得韋皇后的青睞。而這位韋皇后,有個路人皆知的野心,那就是做成“武則天第二”。

慧範又嘆道:“檀豐最重要的一步,其實是對你下手。他控制了黛綺的老爹大莫迪羅,逼迫精通魘咒的黛綺對你下手。你身中迷魂術之後,慢慢地真幻顛倒,不識夢境與真實。”

“你第一次去金吾衛大牢,破解‘繩技’越獄,那應是真實的。此後,你去黛綺那兒追問莫迪羅的下落,已開始被她做了手腳。好在你入魔不深,其後你來到敝寺,先後見到被殺的韓跛子和被腰斬的小莫迪羅,施展妙手奇計,擒住了檀豐。

“你以為大功告成,卻不知小莫迪羅被殺,其實是檀豐發給黛綺的一個嚴令。那個與她父親一模一樣的叔父被殺了,預示著她父親也岌岌可危。她必須按檀豐的安排對你下手了。於是,她不得不趁著和你聊天的時候對你痛下狠手——就是那一次,你忽然覺得她的雙眸很迷人的時候。自此你便入了魔,時昏時醒,常如夢中……

“最終,你錯上加錯,在昏沉間誤殺了師尊。其後之事,波瀾起伏,黛綺和檀豐的陰謀也愈演愈烈,他們竟希望以魘咒,控制你去擾亂玄元盛典!”

袁昇的身子一顫。玄元觀內自己面對皇帝飛劍出手的一幕如在眼前,這時想起來仍不寒而慄。

“好在你用師門夢典中的秘法反制了黛綺。不過,”慧範睜大了疑惑的老眼,“最終的開光盛典中,你到底是怎樣剋制了心魔,只是用御劍術給萬歲行了三叩九拜之禮呢?”

袁昇哼了一聲,緩緩道:“正所謂人心叵測!我幡然猛醒,不是在最終的開光大典中,而是在闖入黛綺的心門時。”

他緊盯著慧範的老眼:“她的老父被檀豐抓住,不得不遵照檀豐的安排行事。好在如她所說,她向我全部敞開了心門,我知道了許多。剩下的事,便只有我們彼此心中相知了。”

“她居然對你敞開了心門?”慧範巧妙地避開了袁昇灼灼的目光,溫顏一笑,“她和你不過相識數日,居然能如此對你;而檀豐與你素不相識,居然妄想控制你的心神……人心,真是世間最奇之事啊。”

慧範遙遙一指對面那幅壁畫:“便如這氣勢恢宏的壁畫,極少有人知道,當年一代畫痴孫羅漢嘔心瀝血畫成此畫時,曾有一段慘烈的往事,由之可見人心之叵測難料。想聽聽嗎?”

袁昇目光一閃,道:“願聞其詳。”

“當年孫羅漢名為‘畫痴’,但在貞觀年間,他還僅僅是大唐畫壇上的後起之秀。在他之上,還有曾被宰相房玄齡親口推為‘大唐畫絕’的展道玄。展道玄與孫羅漢一般,同樣專於佛道神像,當時卻已是大唐畫壇宗主,極受太宗皇帝青睞,常出入皇宮畫院。

“但不知為何,兩人先後接下了兩件壁畫重任。孫羅漢答允了西雲寺,要為其閻羅殿內畫一幅《地獄變》壁畫;而與西雲寺只有一街之隔的道家紫雲觀,則請展道玄來為觀內畫一面壁畫《地府幽冥司》。這兩幅壁畫幾乎在同時動筆開工,題材又頗多淵源,內容相近。如此一來,便成了畫痴孫羅漢與畫絕展道玄要在長安畫壇公然打擂臺了。

“那孫羅漢人如其名,是個真正的畫痴,對人情世故全然不入腦。他接下這活比展道玄晚了幾日,動筆卻比畫絕要早,而且一畫起來便通宵達旦,廢寢忘食,故而進度極快。某日晚間,畫絕展道玄受西雲寺方丈之邀,進西雲寺來看了孫羅漢的畫作。當時展道玄對孫羅漢的畫作未置一詞,卻秉燭觀畫,流連許久。回到紫雲觀後,展道玄便棄筆停工了。”

袁昇雖知此時形勢非常,但因素好畫道,仍是聽得微微入神,這時忍不住嘆道:“他是害怕那個晚輩畫痴的壁畫會超過他!”

“或許是吧,”慧範的目光也難得地悠遠起來,“展道玄這次停筆,居然足足停了五日。直到五日後,他聽到了一個訊息,孫羅漢失蹤了。失蹤的緣由不明,很多人風傳是孫羅漢作畫太過入神,得了失心瘋,就此走失了。但不管怎樣,展道玄似已恢復了精神,開始繼續紫雲觀的壁畫。”

“這麼說,難道是畫絕展道玄派人殺了孫羅漢?”袁昇說著,心為之一沉。他也見過展道玄的遺作,對這位貞觀年間的畫絕頗為欣賞,但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人品。

慧範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時還沒有定論。因為此後的怪事越來越多。七日之後,被傳失蹤的孫羅漢竟回到了西雲寺,繼續他的畫道。只不過他的打扮有些怪異,用一頂很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全身裹著黑袍。他幾乎不與寺內的任何人說話,而且只能晚間作畫,一畫便是一整夜,在天明雞鳴前離開。”

聽慧範幽幽的語調,袁昇卻生出一陣寒意,彷彿看到一個漆黑的身影,用一張碩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兩道深邃的眸光,在幽幽的燭火下瘋狂地塗抹、點染。

數十年前,那道孤獨而神秘的身影就在這間有些陰森的殿宇內瘋狂地作畫,殿內有燭火,殿外是月光。在月光消逝的時候,他也同時消逝。

慧範的笑容也有些神秘:“西雲寺的僧侶們都覺得奇怪,卻不敢相問,又足足畫了一個月,這幅恢宏鉅製終於大功告成。因為這幅著名的壁畫,來西雲寺朝拜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甚至有一段時間,許多屠夫魚販因為看了壁畫竟也不敢再做殺生惡行,乃至長安城內的魚肉之價暴漲。”

孫羅漢的這幅名畫繪成後曾轟動長安城,這個典故袁昇是熟悉的,但他更關心的是那位畫痴,忍不住問:“那麼,孫羅漢竟然沒有死?”

“不!《地獄變》震動京師畫壇後,本該隨之名震天下的畫痴孫羅漢就徹底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於是有人傳言,在他上次失蹤後,深夜趕回西雲寺作畫的,就是孫羅漢的鬼魂而已!只因他的心神執念太強,人雖身死,心神仍要頑強地趕回完成自己的畫作,所以便有了鬼魂作畫之事。”

“鬼魂作畫?”袁昇卻蹙緊了雙眉,“這不可能吧!人死之後,幽冥兩隔,他生前的執念再強,只怕也無法趕回來作畫的。如果不借助肉身,那個鬼魂甚至無法拿起一隻畫筆!”

“說得不錯!”慧範目露讚賞之色,“更離奇的事還在後面。孫羅漢畫作大成,人們才想起畫絕展道玄,便又發現了接連的怪事。先是孫羅漢失蹤後不久,剛剛恢復了紫雲觀作畫的展道玄就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雖然仍能提筆作畫,但進度卻又緩慢了許多,每天都無精打采。就在孫羅漢畫作大成的日子,展道玄則完全棄筆了,對紫雲觀承認自己病體難支,再也無法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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