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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宮的寢殿裡燃著一盞孤燈, 燈芯未剪,燈火孱弱地跳動著,照出臨案一襲墨髮披散、滿臉淚痕的纖薄身影。
照微從永平侯府歸來後, 便靜靜坐在這裡流淚,已有兩個時辰。
揹人偷哭,這實在是件沒出息的事, 是她過往二十年裡未曾出過的糗、丟過的人。
都是因為祁令瞻這個混賬。
心裡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五味雜陳,像時涼時熱的火, 燒得人臟腑不安。若是單單的厭惡和痛恨,她尚能暫拋腦後,該計較時計較, 該放鬆時放鬆, 可偏偏又夾雜著許多悸動、許多欲斬而反生的心疼和遺憾。
她閉上眼時, 猶聽見他說戀慕她,聞見他身上清冽明淨的氣息,像髮間的水跡似的,也在她心口烙下抹不去的漣漪。
照微情不自禁地想, 倘她沒有如他所料中斥責他、推拒他, 反而愉快地接納了他的心意,那他將如何應對?
也許是當場悔言翻臉,反指斥她罔顧人倫、大逆不道。總之他會有辦法擺脫她,哪怕以兩敗俱傷的方式。
那他所說的喜歡, 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照微心緒浮動地想了一會兒,又暗斥自己沒出息、昏了頭。假話固然可恨, 即使是真的,那他能利用得如此信手拈來、毫無猶豫, 那這真的,也就不值什麼錢了。
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燈盞,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赤著腳幽幽穿過行廊,走進盥室,抬腿埋進了湯池中已然涼透的水中,緩緩下沉,直至淹沒下頜。
她要洗乾淨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澆滅心裡那不肯將熄的火苗。
因為酒後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見地得了風寒,命江逾白去前朝傳信,取消了今日的視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糾結該以何面目見她,聽了這個訊息,心裡的不安壓過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寧宮請個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憤怒,然而照微沒給他這個機會。
江逾白宣佈罷朝後,特意走到他面前一禮,傳話道:“娘娘說,今日陛下的晨課也免了,讓參知大人不必入宮,只在雖隨北金使者離開永京前,往中書省遞個摺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禮道:“多謝娘娘體恤,還望娘娘保重鳳體。”
前往北金之前,確實有許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面上瞧著沉靜,心中卻無法凝神,他屬實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裡坐了小半天后,找到張知,請他前往福寧宮打探,張知卻說道:“大人不必著急,娘娘只是尋常風寒,不甚要緊,否則也不會召見薛序鄰。您若實在擔憂,不妨等薛大人回來後,找他問問情況,比僕方便多了。”
“薛序鄰何時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東華門下馬後徑直入宮奏對。”
祁令瞻點點頭,面色無瀾道:“我知道了。”
薛序鄰躬身走進福寧宮西配殿時,照微正與阿盞待在一處。
阿盞從錦秋手中接過藥碗,望著黑漆漆的湯藥,臉上露出了一個嫌棄的表情。
她要效仿“親有疾、藥先嘗”的典故,卻幾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盞不肯,終於鼓足勇氣猛灌一口,直入喉嚨,然後飛快塞了一塊桂花糖進嘴裡。
照微也痛恨喝藥,只在不願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裝模作樣一口悶了。
阿盞忙拆了兩顆桂花糖遞給她,照微接過後慢條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這才緩過那陣苦勁兒來。
她笑吟吟問阿盞:“舅舅和舅媽肯定不捨得讓你試藥,這是誰教你的法子?”
阿盞仰頭說:“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會兒,隱約有點印象,“禮部尚書沈雲章的兒子?”
阿盞點點頭,“前兩天我吃酥酪鬧肚子,女官姐姐去唸書的地方給我送藥,我覺得藥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說藥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幫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沒那麼苦了。”
說罷十分期待地問照微:“表姐,你覺得藥還苦麼?”
被那樣一雙大眼睛瞧著,照微只覺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將阿盞攬在懷裡,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軟的臉,哄她道:“果然沒有之前那麼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簡直一點都不難喝。”
阿盞笑得眯起了雙眼,“那我明天再來陪表姐喝藥,表姐要快快好起來。”
兩人的笑聲像一陣輕重交雜的銀鈴,從繡屏後傳出來。西配殿裡日光好,上午的日頭照得屋裡暖洋洋,薛序鄰情不自禁抬頭看向繡屏的方向,只覺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這陣輕鬆的笑聲催開了似的。
她很少這樣外露高興。薛序鄰捻著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興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兩刻鐘後,終於等到了內侍唱名宣見。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禮,聽見平身後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後身著一件繡梔子花蜀錦裙,烏髮綰成偏墮髻,未戴冠,只零星點著幾蹙桂花,壓著一支鳳頭金簪。
她的裝扮有幾分家常,與他說話也不拘禮節,語氣十分親切道:“伯仁去錢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著都瘦了。”
被姚黨裡外裡地打壓排擠,他當然瘦了。不似她這般珠圓玉潤,臉色嗓音雖有風寒之兆,卻遠未到需要罷朝的嚴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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