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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密碼室的書桌前,身上仍然穿著雨衣,正在打包調查過程中找到的無用戰利品:軍用槍套,折起的圖片,雕花裁紙刀,只給領事以上層級使用的藍皮日記本,裝著五顆木頭紐扣的錫盒子,最後是第六顆紐扣和三截雪茄煙蒂。

“別放在心上,”科克親切地說,“他總會現身的。”

“當然囉,就像你的股票和加勒比海美夢一樣,總是會實現的。利奧是每一個人的摯愛。是每一個人離家出走的兒子。哪怕他割斷我們的喉嚨,我們仍然愛他。”

“他這個人說話沒有半句真。”科克坐在帶輪矮床上,正在穿運動鞋。他沒有穿外衣,手肘以上戴著金屬彈簧,讓他的襯衫看起來就像是地鐵站裡的廣告。走廊外毫無聲響,“他是很安靜,卻是個鳥人。”

一部密碼機咯咯作響,科克皺起眉頭看著它。

“花言巧語,”他繼續說,“這就是他的德性。他就像會魔法一樣,說任何鬼話都有人相信。”

科克把傳進來的電報放入一個紙簍。紙簍上的標籤寫著“機密:只有有兩個獲授權的見證人在場才可以處理。”

“我想請你把這包東西寄給拉姆利。”特納說。科克簽了張收據。

“我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科克說,聲音歡快,“當時我好嫩,真的好嫩。結婚才六個月。要不是早識破他,我就一定會……”

“一定會照他報的明牌買股票。一定會把解碼手冊借給他在床上讀。”

“不是解碼手冊,是珍妮特。他在床上讀的就會是她。”

特納最後一次把訂書機狠狠往下壓。“萊爾在大使館裡嗎?”

“我懷疑。倫敦傳來了一份有你手臂粗的指令。所有外交人員都出動了。”他笑著說,“去遊說議員。賣力給各層級下工夫。不讓任何一枚可用的棋子閒著。另外也是去爭取另一筆貸款。我有時真不知道德國佬哪來那麼多錢。知道利奧有一次對我說什麼嗎?‘我告訴你,比爾,我有辦法取得一項重大外交勝利。我們——就你和我——跑到德國國會,說要借給他們一百萬鎊。我猜他們一定會馬上昏過去。’他是對的。”

特納打了萊爾的電話號碼,但沒有人接。

“告訴他我打過電話向他道別,”他對科克說,但又馬上改變主意,“算了,別費事了。”

接著他打電話到旅遊科,問機票的事。對方回答一切都安排妥當:布拉德菲爾德先生親自打電話交代過,機票現在就在值班櫃檯等著。旅遊科的人看來印象深刻。科克拿起自己的外衣。

“你最好幫我打個電話給拉姆利,告訴他我的抵達時間。”

“恐怕已經有人辦好了。”科克說,臉差點紅起來。

“好,謝謝。”特納站在門邊,回頭打量密碼室,樣子就像此生不會再看到這地方。“祝小寶寶順利誕生。祝你夢想成真。祝每個人夢想成真。祝他們全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看開點嘛,不妨換個方式看事情。”科克語帶同情地說,“有些事情你就是永遠放不下,對不對?”

“沒錯。”

“我的意思是,不是什麼事都有圓滿結局的。人生不是這樣的。那只是用來騙騙女生的。只是言情小說裡的鬼話。在這方面你還真像利奧:什麼事都放不下。你準備怎麼打發下午?美國電影院有很棒的日間音樂會……算了,不適合你。太多嚷嚷的小鬼了。”

“你說他什麼事都放不下?這話怎麼講?”

科克在密碼室裡東轉西轉,一會兒檢查密碼機,一會兒檢查書桌,一會兒檢查裝機密的紙簍。

“有仇必報。他曾經和弗雷德·安傑有過過節。弗雷德是行政組的主任。聽說這個仇維持了五年之久,直到弗雷德被調任為止。”

“因什麼而起的?”

“小事,”科克從地上撿起一片紙片,讀它的內容,“雞毛蒜皮的小事。弗雷德砍了利奧花園裡一棵菩提樹,說它會危及籬笆。弗雷德告訴我:‘比爾,那樹不砍的話,到春天準會倒下來。’”

“利奧對土地有感情,”特納說,“他想擁有自己的土地。他不想生活在過渡狀態。”

“知道利奧怎樣報仇嗎?他用樹葉做了個花圈,帶到大使館,釘在弗雷德辦公室門外。釘子足足有兩英寸長,夠用來把人釘在十字架上的了。大使館的德國僱員看到,還以為弗雷德死了。但利奧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看到沒,他這個人有暴力傾向。但那些外交官都看不出來,被他耍得團團轉,覺得他很幫得上忙。我不是說他這個人沒能力,只是說要是利奧生氣的話,我可不想是我惹的。”

“他追過你太太?”

“我讓他死了心。”科克說,“這種事我見多了,見怪不怪。是兩三年前的事。他突然開始參加土風舞社,接近珍妮特,說要送她一部吹風機什麼的。我把他叫出來。‘你只管吹乾自己的頭,’我說,‘她是我的。’但你不能怪他,對不對?聽過一句形容難民的話嗎?‘他們除口音以外失去了一切。’說得對極了。利奧的問題在於,他想把一切要回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偷走一些檔案,待價而沽。不過我猜他要回的並沒有比我們欠他的多。”對自己的檢查工作感到滿意後,科克疊好他的小冊子,走向門邊特納站立的地方。“你是北方人,對不對?”他問,“從你的口音就聽得出來。”

“你和他有多熟?”

“利奧?就跟這裡其他人一樣。我會跟他買買這個買買那個,給‘荷蘭人’不時下張訂單。”

“‘荷蘭人’?”

“一家進口公司。專從阿姆斯特丹進口各種東西。如果你不嫌麻煩,就可以得到比較便宜的價錢。什麼都買得到:牛油、肉品、收音機、汽車。”

“吹風機?”

“什麼都有。他們有個業務代表,每星期一都會打電話來。只要填好訂單交給利奧,那下星期就會收到你訂的貨。我猜他一定從中撈到好處。但你休想問出他有什麼好處。哪怕你問得臉紅脖子粗,他也不會告訴你。不過我猜就是那些臭雪茄。真的很臭。我不認為他真的喜歡抽。他抽只是因為煙是免費的。再就是因為我們向他抱怨。”他笑了笑,“他對我們的心理很有研究。我想你也是一樣。好了,我得去忙了。再見。”

“你剛才提到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

“有嗎?啊,對。”他又笑了起來,“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信他任何一句話。我來這裡的第一天,米基·克拉伯帶我到處認識人,去過好些地方之後,他對我說:‘走吧,去拜最後一個碼頭。’然後就帶我到一樓,去見利奧。‘這位是科克,’他這樣介紹我,‘剛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在密碼室服務。’說完就先離開了。”科克在門旁邊的旋轉椅坐下,背向後靠,儼然一個他嚮往良久的富有的經理人員。“‘來杯雪莉酒吧。’利奧說。我們這裡規定滴酒不沾,但利奧卻不太管這規定,雖然這不表示他愛喝酒。‘別客氣,有新同事加入當然要慶祝一下。’他說,‘對了,科克,你不會那麼巧也愛唱歌的吧?’‘只會在洗澡時唱。’我說,然後我們都笑了。他是在為唱詩班找人,而他這一招常常讓對方印象深刻。當時我想,黑廷先生真是個信仰虔誠的紳士。其實虔誠個屁。‘抽雪茄嗎,科克?’不抽,謝謝。‘來根菸?’那我就不客氣了,黑廷先生。所以我們就像外交人員那樣,坐在那裡,邊喝雪莉酒邊聊天。我心裡想:‘唔,你在這裡可真像個小國王哪。’傢俱,地圖,地毯……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擺設。對了,弗雷德在調走前找各種理由清掉利奧房間一半的東西。‘倫敦那邊的情形怎樣?’利奧問我,‘我想還是跟從前一樣吧?’這個厚顏無恥的鳥人是想鬆動我的心防。‘那個大門的老門衛還是會對那些來訪問的大使莽撞無禮嗎,科克?’給他說對了。‘還有那些壁爐,每天早上還是會照樣生起火,弄得烏煙瘴氣嗎?’我回答說:‘沒錯。但也沒有太烏煙瘴氣啦。就像其他事情一樣,改進是需要時間的。’‘這可給你說對了,’他說,‘我幾個月前才收到尤安·瓦爾特的信,說他們準備要安裝中央暖氣系統。那老頭子以前會在樓梯間禱告,日禱告夜禱告,現在還是這樣子嗎,科克?但看來他的禱告對我們幫助不大,你說是不是?’他一點都沒說錯。尤安·瓦爾特是當時西方司的頭兒,我們幾乎都喊他長官。他是個凡事都交託給上帝的人。然後利奧再次談到唱詩班,談到‘丹麥人’和兩三件別的事,表示我有什麼忙他都願意幫。出來後,我去找米基·克拉伯,把利奧說過的話告訴他。你知道他什麼反應?他笑彎了腰。‘利奧?’他說,‘利奧這樣說過?他這輩子從沒有走進過外交部。他甚至從1945年起就沒有回過英國。’”科克搖了搖頭,“但就像我說過的,你不能怪他,對不對?”他站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全都看穿他,卻又全都中了他的道兒。所以除了自己,我們還能怪誰?阿瑟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就像我的夢中別墅那樣,我明知那是不會實現的,但還是相信它。我的意思是,人非得有某些幻象才能活下去……至少在這個地方非得有。”

特納手放在雨衣外面,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看著科克,然後又盯著手心裡的炮銅鑰匙,他看起來一副心思渙散、猜疑不定的樣子。

“米基·克拉伯電話多少?”

看著特納拿起話筒,科克一臉驚恐。

“他們並不預期你會找他,”科克焦慮地說,“我真的是這樣認為。”

“我不是要找他。我是要約他吃午餐。我要乘晚班飛機,而世界上沒有任何鳥事可以叫我願意在這個夢幻盒子裡多待上一小時。”他砰一聲掛上電話,大步走出房間。

萊爾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但裡面沒有人。桌上留了張字條:“知道你打過電話來道別。再見,阿倫·特納。”特納抓著字條的手因為憤怒和羞辱而顫抖。在大堂裡,人們三三兩兩向外走,有到室外去吃三明治的,有到食堂去用餐的。大使的勞斯萊斯就停在大門外,當前導的摩托車警察耐心等候著。值班櫃檯處,岡特正在向梅多斯低語,看到特納走近就沉默下來。

“這裡,”他說,把一個信封遞給特納,“裡面是你的機票。”表情彷彿是說:“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

“我都好了,老哥,”克拉伯從他慣站的陰影處說,“就等你。”

侍者都靜悄悄的謹慎極了。克拉伯點了蝸牛,說這裡的蝸牛非常正宗。桌子旁的牆壁上掛著幅牧羊人與水仙女共舞圖,只有微微的性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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