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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裡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臺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為核心環跪而坐,邊吃著糕點,邊朝院落裡望去。

院落裡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著七個朱漆盤。忽然環佩叮噹,眾人先覺幾縷薰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著綠膝襴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隻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為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於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個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豔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歎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簷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讚歎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裡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為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眾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嘆息了一聲。她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裡,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著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銬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著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麼《女誡》,更不知什麼叫做婦道,滿腦子裡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為,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於是她只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為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著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麼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麼看?劉氏問她為什麼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只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著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著,不離半步。就這麼盯著,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裡。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拋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產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麼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丟擲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桃枝卻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裡。

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麼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劉氏在遠處看著,微微點頭,心想她再頑劣,畢竟還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麼。

“我與這位姐姐可真有緣,不如留下來敘話如何?”甄氏開口說,一臉期待。

這個要求著實有些魯莽,劉氏不由得皺起眉頭。舞姬款款走下白絹,向劉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愛,小女子原應不辭。只是夫君初來鄴城,走動不便,若不回返,難免見疑。”

甄氏歪歪頭,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呂姬望著舞姬,呆在了原地。劉氏雖和善,卻不是傻子,一下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按時下規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後也不該拋頭露面重操舊業。那個弘農的狂生肯讓她來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親眷的心思。如今這舞姬婉拒,只不過是想為她夫君爭取些好處罷了。

不過這舞姬舞跳得著實不錯,言談也頗有規矩。若她能借著桃瑞的事,規勸甄氏收心,未嘗不是一件美事。於是劉氏笑道:“夫君那邊不必擔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訴他一聲便是。我這宅邸裡沒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舞姬再拜:“賤妾叫做貂蟬。”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輕便馬車把任紅昌送回了館驛,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發紅。

“情況怎麼樣?”曹丕迎上來問道。

任紅昌用手帕蘸著井水擦去臉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順利。袁紹的老婆劉氏很好說話,跳上幾段舞,說上幾句家和妻賢的吉祥話,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跟曹公的幾位夫人可真不一樣。”曹丕尷尬地撇了撇嘴,不知這句算不算是對自己母親的誇獎。

“任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啊。”劉平真心欽佩。任紅昌就像是一個千面人,當你自以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變,又露出另外一張面孔。嬌媚的寵妾、慈祥的養母、霸氣的大姐,現在又成了一位技驚四座的舞姬,層出不窮。

“人在亂世,不得不多學些技藝傍身。”任紅昌淡淡回答,“現在我算是取得了劉夫人的初步信任,這幾日我多走動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說仲達的策略不會有問題吧?”劉平略帶得意地說道。袁府這根線,是所謂“一石四鳥”之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馬懿說袁府是鄴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處,牽其一發,便可引動鄴城上下。

“至少目前沒有問題。”任紅昌始終對那個陰森森的傢伙沒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確實有章法。她能夠被引薦入袁府,是司馬懿暗中操作的,卻沒人把她和司馬懿聯絡到一起。

“對了,你看到呂姬沒有?”劉平問。

任紅昌感慨道:“呂姬和她父親一模一樣,頑強得像塊石頭。她雙手雙腳都戴著鐐銬,可見嘗試了不少次逃走都失敗了。尋常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從來沒放棄過。見到我以後的第一個手勢,就是問怎麼逃走。”

“這麼說來……上次那起馬車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呂姬要逃走?”劉平問。

“沒錯。甄家的那個叫甄宓的小姑娘對呂姬著實不錯,一直護著她。昨天晚上我剛把刻字桃瑞扔給她,她立刻就領會了我的意思,開口相留,我才有機會接近呂姬——不然起碼也得花上十幾天工夫來培養感情,才有機會留宿。”

曹丕聽到甄家小姑娘,難得地失神了一下,腦海裡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趕緊晃了晃腦子,把她的影像從伏壽身邊驅散。

“前幾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呂姬離開鄴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們幾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沒少埋怨你。”任紅昌有意無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紅。

“這麼說來,她也是自己人嘍?”劉平道。

“不見得。”任紅昌難得地露出頭疼神情,“這姑娘極有主見,很難被別人言語所影響。她是要幫呂姬脫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來,對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試探著說服她,都失敗了。這姑娘無法捉摸,若駕馭不了她,她只會對整個計劃造成阻礙。”

劉平疑道:“甄宓為什麼要幫呂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婦麼?怎麼幫助外人?”

任紅昌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還帶著點困惑:“甄宓這姑娘啊,可真是個奇葩。你說她傻,其實聰明得很;你說她聰明吧,有時候卻瘋瘋癲癲的,有無數荒唐念頭。”

“是怎麼樣的話?”曹丕突然插嘴,一臉好奇。

任紅昌道:“我也問她為何要幫呂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討厭的就是束縛,她已經在鄴城被關了太久,艱於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幫呂姬就等於是幫她自己。我問她莫非不喜歡這段婚姻。你們猜猜她怎麼回答?她居然說:父母之命都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須要憑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這可是真有點離經叛道了,難怪劉夫人和你都要頭疼。”劉平說。

“這還不算什麼。她居然還說,雖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見得一世跟他。說不定這世上還有個司馬相如,在等著與她這卓文君相見的呢。”

劉平和曹丕聽了,頓時無語。

司馬相如是漢景帝時的辭賦大家,曾在臨邛卓王孫的宴會上,以一曲《鳳起凰》打動了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卓文君不顧家裡反對,與司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話。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們對袁熙雖無好感,但他這媳婦居然天天惦記著這種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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