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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

學校組織了暑期旅遊,僅限即將讀高二的學生,目的地是附近海島,也是個度假勝地。小枝前往碼頭路上,遇上抗日大遊行,全是“保衛釣魚島”的牌子,計程車被困住動彈不得,索性熄火停在人潮洶湧的路口。有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車窗上貼了個抵制日貨的標語。她卻想起十七年前的申明老師,偶爾說起中國現代史也會義憤填膺,有天竟在班會上帶著大家唱《血染的風采》。

她在最後一分鐘衝上碼頭。

2012年最炎熱的那一天,全年級四個班一百多人,包括班主任與主要的老師,都登上了這艘旅遊客輪。這次旅行學生需要自費,但花父母的錢都沒感覺,聚著興奮地聊天,分享各自旅行的經歷——有人剛從臺灣自由行回來,還有人每年暑期去香港迪斯尼樂園,更有人已隨父母去歐洲列國周遊過了。

小枝遠離人群站在船尾,看著數十米外的司望,他扒著欄杆眺望江水滔滔。無數海鷗在身邊飛舞,四處是充滿鹹味的空氣,他伸開雙手閉上眼睛,身後卻響起同學們的竊竊私語:“精神病!”

司望甩開他的同學們,來到顧影自憐的小枝身邊,陽光下他的臉龐英姿勃勃,霎時令女老師備感歲月無情。

“你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嗎?”

她不經意間問了句,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渾濁的海水。

“是啊,我就像井底之蛙,十七年來竟從沒離開過這座城市,也沒感到什麼遺憾——或許,旅行的意義不過是在平庸的生活中,給自己增加另一種人生,而保留前世記憶的我,已度過常人兩倍的生命,也相當於在時間中漫長的旅行。”

對於這樣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的話,小枝有些反感,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幾小時後,客輪在海島靠岸。這是座佈滿漁村的小島,有巍峨的高山與銀白色沙灘,師生們就住在漁民的農家樂。班主任張鳴松帶著隊伍,這個攝影愛好者掛著單反相機拍個不停,幾乎每個同學都被他拍過,唯獨沒有司望。

教政治的安老師像只蒼蠅,總是盯著歐陽小枝,而她出於禮貌與客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她難得穿條花色的裙子,海風吹動裙襬露出雪白修長的腿,男生遠遠地偷看,女生們則露出嫉妒目光。

海島上的旅遊專案就那幾樣,無論會不會游泳,學生們都帶了泳衣下海。司望經過鍛鍊的身材與肌肉,在陽光與沙灘上最為耀眼,讓小胖墩與黃豆芽們自慚形穢,連隔壁班的女生都來打招呼了。他冷漠地拒絕了她們,獨自在海灘邊撿著貝殼,把據說能收藏浪聲的海螺放在耳邊。小枝卻連泳衣都沒有帶,只跟幾個女老師坐著聊天,許多人都覺得暴殄天物。

海島上的晚風涼爽,一掃白日暑氣,許多人吃了海鮮後拉肚子,包括張鳴松與安老師,大多窩在屋裡不動了,或聚在一起玩三國殺。

小枝幾乎什麼都沒吃,大膽地在漁村裡散步,專揀人際罕至的角落,從茂盛的樹叢中鑽到海邊。

海上生明月。

這景象令人終生難忘,她幾乎倒在沙灘上,仰望青灰色的海天之間,那輪近乎金色的圓月。

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了她的腰,小枝尖叫地掙脫了,又有一隻手摸上來。她竭盡全力反抗,原來是海灘上的小流氓,看來也不像本地的漁民。

“放開她!”

樹叢中跑出一個少年,月光照亮了司望的臉,小枝撲到他的身邊:“救我!”

對方有四個男人,讓他不要多管閒事。司望一聲不吭地靠近對方,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的每一塊肌肉都像要爆炸,幾個泰拳的動作之後,那些混蛋鮮血四濺。小枝擔心他一個人會吃虧,向四處大叫著求救,可入夜後的沙灘空無一人,漲潮的海浪聲掩蓋了呼喊。

五分鐘後,有兩個男人橫在了地上,另外兩個傢伙東倒西歪地逃跑了。

司望拉住她的手:“快跑!”

她敢肯定那些壞蛋是去叫幫手來了,誰知道等會兒將要出現多少人?

黑夜中陣陣海風襲來,頭髮與衣裙揚起,像團海上盛開的花。沒幾步就跑不動了,司望幾乎是把她拽上了一個山頭,她的手腕第一次變得滾燙。

終於,衝到了海島的另一邊,尚未開放的野海灘,沒人會追到這裡來的。

月光追逐著影子,海水一點點地上漲,調皮的白色泡沫,沒過兩人赤著的雙腳,打溼了她的裙襬。他的額頭與胳膊還在流血,不斷滴落到腳下的沙灘,卻仍然筆挺地站在她面前。

她低頭大口地喘著氣,含糊不清地說了聲:“謝謝!”

“為什麼要一個人出來?”

“在屋子裡太悶了,想獨自聽聽海的聲音。”

“聽海的聲音?”

“是啊,我已經聽到了。”

小枝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司望正在靠近自己,再往前那麼幾厘米,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

忽然,她後退了半步,擦拭著他的傷口:“司望,聽老師的話,你可不要再打架了。”

纖細的手指劃過少年的額頭,沾滿十七歲的熱血,果真帶有燙手般的溫度。海上的月光下,她的臉也發出令人眼暈的光澤。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司望輕聲念出這兩句,她卻記得那是1995年,那個螢火蟲飛舞的春夜,她在南明路的荒野中,與申明老師一起散步,輕聲背誦杜秋娘的《金縷衣》。那時候,歐陽小枝終日愁眉不展,學校裡又傳出新一輪八卦,女生們午休時咬著耳朵,男生們在食堂打飯都聽到了——歐陽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當年在老山前線跟越南人打仗,做了逃兵被師長槍斃了,所謂烈士榮譽是花錢買來的。而她的媽媽作為寡婦,經常在外勾引男人……

小枝本就不擅口舌,很少跟那些八婆們說話,自然百口莫辯。就算她把爸爸的烈士證明拿給大家看,也會有人說那是假的。除了同桌柳曼,班裡沒有一個女生跟她玩,男生們倒是常獻殷勤,但她的回應總那麼冷漠。

原本,她也在重點高中讀書,不過市區的環境複雜,常有小流氓在門口等她,乃至相互間打架鬥毆。學校成為是非之地,引發家長投訴,希望這女生儘快離開,其中有一位竟是市領導。學校迫於上頭壓力,滿足了這些過分要求,小枝被安排到荒郊野外的南明高中,才能躲開市區的小流氓……漂亮女生身邊總有流言蜚語,就像“蒼蠅不盯無縫的雞蛋”,這種話已是一種羞辱。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2012年8月23日,農曆七月初七,在被大海包圍的孤島上,海沙模糊了歐陽小枝的視線,她伸手擋著眼角的皺紋:“對不起,我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他。”

風吹亂了她的頭髮,轉頭不讓自己的學生看到淚光。

司望伸出手,打完架,流過血,溫熱的手,撫住她的臉頰,讓她轉到自己面前。

指尖上的血痕未乾,有幾點抹在她的腮邊,竟有梅花勝雪的感覺。

“小枝,看著我。”

海浪聲聲哭泣,淚水滑入美人唇裡,她靠近少年的耳邊,吹氣如蘭:“送我回去吧,若有人問起你頭上的傷,就說是被樹枝劃破的。”

盤桓良久,司望的指尖從她臉上滑落,順便幫她擦去血痕。

這一夜,小枝跟女老師們睡在一屋,聽著窗外陣陣海浪聲,心底默唸:“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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