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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

已經是晚上了,從窗戶向外看去,城市籠罩在煙雨迷濛的夜色中,就像一個蒙上了面紗的女子。白璧靜靜地坐在家裡,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父親寫給她的那封信。開啟信封的一剎那,她彷彿聞到了什麼氣息,從信封裡緩緩地飄出。那是時間的味道,凝固了十幾年的時間,就像開啟一隻魔瓶,全都釋放了出來,但魔瓶裡究竟藏著什麼東西?誰都不知道。

這是一封完好無損的信,儲存得非常好,幾乎連輕微的褶皺都看不出,可以想見10多年來母親一直珍藏著它。信封裡居然有十幾張紙,整整齊齊地疊放著,而且還按照順序編了號。不過,這些紙張看起來頗不一樣,開頭與結尾的幾張都是正規的信紙,而當中的10來張好像都是筆記本的紙頁。

白璧從開頭的第一張讀了起來,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白璧吾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和你媽媽都已經永遠離開你了。

對不起,我的寶貝,我只能對你說:對不起。

我和你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要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你的。但是,請原諒我和你媽媽,我們不願意面對你知道真相以後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媽媽都離開人世以後,你才能看到這封信,請原諒我們。

我的寶貝,此刻,窗外正下著雨,你已經熟睡了,你現在睡得是如此之深,無法知道爸爸現在內心的痛苦。爸爸看著你的臉,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長大以後,能夠幸福而平安。

現在,我面對著這張白紙,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往事歷歷在目,我卻難以再還原成文字。只能又翻出了當年的日記本,從那些泛黃的紙頁裡,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當年我的幾段日記,夾在這信裡,可以讓你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寶貝,如果可能,我將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當你看著這些當年最原始的記錄,就等於見到了爸爸真實的心。

這是信的第一頁,白璧默默地看著這些父親留下來的字跡,彷彿父親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講述著他的心裡話。現在,時間已經無效了,她覺得父親已經超越了時間,因為父愛無價。翻過這一頁,第二頁就是那種筆記本的紙頁,看上去要比第一頁更舊更古老。第二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氣:晴。氣溫:22到19攝氏度。地點:羅布泊。

今天上午,我們考察了一個古代遺址群,這個古代遺址位於一片乾涸的河床邊,河床兩岸有高地,沿高地分部著殘存的房屋遺蹟,同時發現數排高大的胡楊木,但已經枯死。在沙中發現少部分的陶器,同時還有被挖掘的跡象,考古隊長指出,當年斯坦因曾在這裡挖掘過,竊走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物。儘管如此,但剩餘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驚。

我們的午飯是在遺址邊吃的,吃完以後,又返回大本營。但是我們的車子壞了,隊長決定騎駱駝返回大本營。我也在同事的幫助下,騎上了一峰駱駝。我們在荒漠中騎著駱駝旅行著,看上去就像兩千多年前絲綢之路上的販賣絲綢的商隊。

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變,一陣狂風席捲而過,帶著鋪天蓋地的黃沙向我們襲擊過來,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讓我們碰上了。我們所有的人都用紗布蒙起了臉,但是沙粒還是不斷地往我們的口鼻裡鑽,沙子幾乎掩蓋了駱駝的蹄子,風讓我幾乎從駝峰間摔了下來。忽然,我胯下的駱駝嘶鳴了起來,它似乎也被這沙暴嚇壞了,這是非常罕見的,駱駝是從不懼怕沙暴的,當駱駝都被沙暴嚇壞的時候可見情況之糟糕。我已經無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對騎駱駝一無所知,反正駱駝帶著我向另外一個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們也一個個自身難保地在風沙中顫抖著,我不敢呼救,一張嘴沙子就會灌進去,我只能聽天由命地任由著駱駝帶我狂奔。我閉起了眼睛,儘量讓自己在劇烈顛簸的駝峰間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繼續,從我耳邊和臉頰上呼嘯而過,我只感到身下的駱駝不停地跑著,而且與大部隊的方向越來越遠,駱駝一旦受到驚嚇飛奔起來的速度不亞於駿馬,這讓我渾身都在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呼嘯聲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駱駝也慢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沙暴已經停了,看著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荒原、沙暴、和不馴服的駱駝都無法使我感到恐懼,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懼的是——孤獨。我孤身一人處於廣闊無邊的荒原中,沒有一個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分辨不清東西南北,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絕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張望,每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我的同伴究竟在哪裡?也許已在幾十公里之外了。駱駝帶著我在荒原上游蕩著,漫無目的,我發現它其實是在原地打圈,居然連它也迷路了。我身上連水都沒有,只有一丁點的乾糧,包裡只有一隻已經成為累贅的照相機。我不知道自己該向哪裡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於已經宣判了自己死刑。天色已經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將無情地吞沒一切,我趁著夕陽還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日記本,在這本本子裡,記錄下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也許幾十年以後,人們路過這裡發現一堆白骨的時候,能夠看懂我的這本日記,知道我是誰,把我的屍骨帶回家鄉。可是,我想活,我不願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還在上海的家裡等著我回來呢,不,我不能死。可是,誰又來救我呢?

我依然絕望。

第三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氣:晴。氣溫:不知道,也許比昨天略低。地點:羅布泊。

我還活著。

當我從羅布泊的晨曦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騎在駱駝的背上,駱駝正帶著我緩緩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裡?我的渾身上下都幾乎已經散了架,而且飢渴難當,只有清晨緩緩升起的荒原紅日灑在我身上,讓我有了些許生氣。

但是,我的駱駝並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牽著它。我直起了身子,看著那個牽著我的駱駝前進的人,從背影來看,那是一個女子,雖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頭烏黑結辮的長髮讓我確信了她的性別。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手抓著駱駝的韁繩,她的手在初升的陽光的照耀下發出金色的光澤,幾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帶著駱駝向前走著,在太陽照耀的荒原中,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所見的只是海市蜃樓,但這確實是事實。

她是誰?

從她的服飾來看,應該是當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腦子裡搜尋著這些天剛學會的幾句維吾爾語。雖然我學過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語言,這些語言曾在這塊土地上各自流行過許多歲月,但是我卻不會說這裡目前所說的語言,實在是一種諷刺。我終於想出了一句維吾爾語,那是一句問候語,大意是早上好。我大聲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來,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見她的眼睛是如此美麗,就像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臉逆著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出她的面板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樑和薄而微翹的嘴唇,下巴的線條卻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維吾爾婦女下巴圓圓地突起。她的年紀看上去最多隻有20出頭,她的一隻手依舊牽著韁繩,另一隻手垂著,默默地看著我,她的眼睛裡埋藏著的東西讓我感到了某種不安,我真沒想到在這羅布泊的深處還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她忽然說話了:“你終於醒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說的居然是漢語,而且是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她的聲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繼續說:“你一定迷路了吧,剛才我發現你倒在駱駝身上睡著了,所以牽著駱駝把你帶到我家裡去。”

“你救了我,謝謝。你家在哪兒?”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著前方,我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什麼,但太遠了實在看不清。

我點了點頭,她忽然對我微笑著,我也有些機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騎在駱駝上,卻叫一個年輕的女子為我牽著駱駝,這實在太說不過去了。我想要跳下來,卻動彈不得,因為我的雙腿已經麻木了。

“你要下來嗎?不用了,你一定很累,還是騎在駱駝上吧。”她回過頭,繼續牽著駱駝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雅,寫成漢字就是王字旁的瑪,文雅的雅。你呢?”她邊走邊說。

瑪雅?我在心裡默默地念了念這個奇怪的名字,如果寫成西語應該是MAJA,好像確實有這個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譯成漢字也是這個寫法,我顧不得多想,如實地回答她:“你好,瑪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隊員,昨天我們在進行一次考古發掘以後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隊,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這裡。”

“你是考古的?就是來羅布泊挖墓的吧?”她皺起了眉頭問我。

“我們是來保護文物的,不是來破壞文物的,可不是簡單的挖墓。”我想糾正她的說法。

“就像許多年前來到我們這裡的歐洲人?”

我吃了一驚,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與斯坦因,也許是當地人流傳下來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在掠奪,我們是在保護。”

瑪雅依舊搖了搖頭,但她又笑了笑說:“別說話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從衣服裡取出了一個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裡,輕輕地說:“喝吧。”

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許是因為荒漠中的居民長期處於孤獨之中所養成的好客的傳統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貴的水,居然可以隨隨便便給一個陌生人喝,也許只有漢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滿感激地擰開了水袋的蓋子,水袋裡的水很滿,我輕輕地抿了一口,潤了潤乾裂的嘴唇,我原以為這荒漠中的水應該是鹹澀的,卻沒想到這水居然是如此的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緩緩地透過了我的咽喉,進入了體內,就像是雨水澆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發誓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喝到過這樣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兩口已經足夠了,我滿懷感激地把水袋還給了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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