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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九曲迴廊中的紛紛流言,程鳳台其實還曾間接地接觸過一回商細蕊。一次他替人帶一筆生意,那是一批從江南到滿洲的上好絲綢。絲綢在北平略作中轉,貨到當天,瑞蚨祥的李掌櫃頂著酷暑親自跑了一趟程府取貨。程鳳台叫工人準備架梯子給他開箱驗貨,李掌櫃連連擺手,說不拿別的,只取兩件衣裳。

程鳳台笑道:“打發夥計來取不就得了?兩件衣裳也值得您老頂著太陽跑一回,莫非是皇后娘娘的霞帔啊?”

李掌櫃擦著滿腦門子的汗,大扇子扇得嘩嘩的:“差不多。當年伺候婉容皇后,也就這麼個意思了。”

程鳳台很好奇,想開開眼界。李掌櫃讓人搬下一隻貼著紅封條的樟木箱子,那麼大一隻樟木箱子,裡頭只裝了十二套漢服女裝和兩條汗巾兩條手絹。李掌櫃戴上眼鏡,一件一件將它們平鋪在桌上,仔細檢閱著針腳線頭,一面同杭州來的貨運工說:“要驗出個好來,老規矩,煩你們原箱退回去。”

貨運工笑道:“曉得曉得!老規矩!這幾件衣服我們繡坊的姑娘繡了九個月,掌櫃的您看看,金線都是真金子捻的,一點不做假,再看這孔雀毛……”

程鳳台越發好奇了,湊近拉了一下衣角,這衣裳真是華美奢侈,紅緞子上面繡著金鳳凰,鳳凰羽毛纖毫畢現;流蘇上綴的珠子,那珠子彷彿還是真貨。范家可算是關外首富,當年二奶奶與他成婚的時候,尚不曾穿過這樣一身華服。另幾套,有百蝶蹁躚的,有祥雲團花的。蝴蝶的翅膀反映著綢緞的柔光,栩栩如生像一隻活物。繡娘一定是把畢生的技巧都用在裡面了,隨便剪一方料子裱起來,都是一幅精緻美麗的畫。

程鳳台嘖嘖稱道:“真了不得!皇上帶著娘娘要還朝了?”

李掌櫃笑道:“哪兒能啊!二爺瞧不出來?這是唱戲的戲服。”

程鳳台心說難怪顏色那麼鮮豔了,就不知哪個名伶奇優才配穿這樣精緻的衣裳:“聽說北平有個名角兒,原先是南府戲班裡的,現在離了宮,從財政部長傍到八旗王爺,是他的?他不是收山不唱了嗎?”

李掌櫃道:“不是。您說的那是梨園尚書寧九郎!寧老闆當年是老佛爺跟前的紅人,宮裡出來的,手面還沒這一位大呢——二爺您猜猜,光這幾件戲服,得值多少?”

程鳳台忖了忖,說:“我看,怎麼也得千兒八百的吧……”

“千兒八百,剛夠這幾顆珠子和金線的錢!”李掌櫃痛心疾首的伸出四根手指,往程鳳台面前一戳。程鳳台撒開衣角,驚訝地笑道:“這是哪個棒槌?花錢比我還闊。”

“是個新晉的名角兒。商細蕊。二爺一定知道他。”李掌櫃沒有找出什麼茬子,把衣裳原樣疊進箱子裡。

“平陽的商細蕊啊?嗨,太知道了!”程鳳台嘆一聲:“這世道,勤謹幹活兒的吃不上一口飽飯,唱戲賣藝的反而那麼富!”

李掌櫃看他一眼,心想窮苦勞力說這話還差不多,你程鳳台哪有臉嘆世道呢?要不是這世道兵荒馬亂沒個王法,你也不能趁亂子撈錢了,笑道:“商細蕊別的地兒倒不招搖,就是捨得在戲服上花錢。只要衣服好看,多少大洋都使得!”

程鳳台忘了他是見過商細蕊本人的,在幾次聚會上,牌局上。可是眾人都曉得程美心與商細蕊的奪夫之恨,也曉得程鳳台的匪氣和商細蕊的瘋勁兒,唯恐一個不慎,二人戧巴起來不好收場。故此無人敢讓他們相見,即使同處一地,也有意的隔開他們。

商細蕊退了妝,就只是個沉靜清秀的少年,因為年輕,面上還略帶兩分圓潤稚嫩的女相,穿的衣裳都是半新不舊的素色長衫,很不起眼。有幾次擦肩而過,程鳳台都沒有注意到他。商細蕊倒是認識程美心的弟弟程鳳台,聽他與人打趣,高聲說笑話。他走到哪裡,哪裡就熱鬧起來了。一個男人,無事也帶三分笑意,兩隻眼睛裡爍爍誘人的精光,比戲子還要戲子,像靠臉吃飯的那種人。

他們兩人頭一回打照面,是在匯賓樓。

那天夜裡程鳳台帶著察察兒,與兩個生意場上的老頭子聯絡感情。無非就是聚在一頭吃飯喝酒講閒話。老頭子們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早早散了飯局提出要去聽戲。程鳳台對聽戲之類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不是他的調兒,他就想找個局搓兩趟麻將,或者找一個美人兒喝杯小酒。但是難得碰個頭,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問要上哪兒聽去,老頭兒們好像早有準備,異口同聲指名匯賓樓:“今兒晚上是商老闆的壓軸好戲《貴妃醉酒》,絕不能漏了。”

另一個道:“可不是,我呀,三天聽不見商細蕊的嗓子,吃飯都不香甜。”

程鳳台拿上老頭兒的柺杖,笑道:“好嘞。咱們就聽戲去。”

察察兒大眼睛看著哥哥,彷彿在問這是去哪兒,但是仍然不願意開口。其實來北平以後入鄉隨俗,程家也辦過好多次堂會了,真正的戲園子,察察兒卻沒有見識過。程鳳台摸了摸妹妹的後腦勺:“帶你去個頂新鮮頂熱鬧的地方。”

匯賓樓裡華燈初上,門口的水牌上,“商細蕊”三個字品字形磊著,正如傳聞中的人一樣張牙舞爪橫行霸道,旁邊給他配戲的演員名字細細小小地豎立在一邊,十分寒酸可憐。戲園子裡面霧濛濛的烏煙瘴氣,喝彩聲一浪蓋一浪震人肝膽,熱鬧得好像隨時會爆炸似的。司機老葛一下車,就望見了售票臺上“售罄”的告示,與程鳳台耳語:“二爺,您不聽戲不知道。商細蕊的場子,哪兒還有多餘的票買啊,站票炒到二十八塊一張還賣得精光。”

程鳳台道:“買不到啦?”

老葛說:“自然買不到啦。”

程鳳台看看車裡的那倆老頭兒,說:“去包廂挨個兒問,只要願意讓位子,錢不是問題。”

老葛在門口與檢票的交涉了一陣,又與茶小二交涉了一陣,半晌,無奈地回覆道:“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了,給多少錢也不讓。”

程鳳台皺眉道:“不能吧。是不是價錢沒談好。”

“錢不管用啊二爺!何次長和李廳長都在那裡聽戲呢,哪兒肯讓啊!”

本來麼,在商細蕊的場子還坐得起包廂的人物,財勢都可觀了,斷然沒有為了一點現大洋半途賣座的道理。程鳳台的商隊走南闖北,全中國就沒有他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哪怕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他也有本事走上幾個來回的,想不到今天在個小戲子跟前犯了難,那可丟面子了。

身後一個老頭兒搭住程鳳台的肩膀,同他笑道:“商老闆的票豈是說買就能買著的,程二爺不如藉藉曹司令的光。”

程鳳台聽明白了,原來倆老頭也是訂不著包廂,故意在今天把他約出來,想要傍著曹司令的小舅子蹭戲聽。商細蕊可真不是等閒的走紅了,光有錢還湊不上一席之地,非得有點勢力不可。

程鳳台作為曹司令的小舅子,借一借姐夫的名頭,沒有可說的。與戲院管事的亮出身份,馬上得了一間專門留給軍閥司令們接大令的包廂。幾人在二樓包廂坐定,茶果小吃擺了一桌。程鳳台一展眼,看見斜對面的包廂裡浩浩蕩蕩坐著何次長一家,末座居然還有一個盛子云。盛子云與何四公子是大學同學,肯定也是得不著票,央告何四把他捎帶上了,他身上還穿著黑色立領的學生裝,端端正正坐著,像聽課一樣。只是那表情如痴如醉,不可自拔,病得不輕。

範漣說盛子云捧戲子,這還真抓著現行了。程鳳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開場的幾齣戲商細蕊都沒有出來,臺上演的是文戲。程鳳台噼裡啪啦嗑瓜子,磕完了香瓜子磕西瓜子,戲裡唱的他是一句沒聽懂,也沒興趣懂。父親在世的時候,星期天一家人盛裝出行去聽音樂會,到了會館裡燈光暗下來,他就瞌睡了。母親的音樂天賦絲毫沒有遺傳給他。但有時候程鳳台也喜歡聽聽肖邦和貝多芬,還給妹妹們請了鋼琴老師,不為陶冶情操,僅僅是仿造從前上海家裡的情景。他磕了半晌瓜子,覺出中國戲劇的好處了,臺上演著,臺下吃著,自由自在,不像西方歌劇有那麼些正襟危坐的規矩,很合他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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