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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從老太太們的屋裡告辭出來找商細蕊,商細蕊早已躲得不見蹤影了。外面草坪上都是小孩子在玩,底樓大廳裡,先生太太們端著酒杯吃著小點心,低聲談著話。其中範漣與薛千山談得尤為投機,兩人坐在一張長條沙發上,薛千山抽著一支雪茄煙,眯著眼睛頻頻點頭,一手攬著範漣的整個兒肩膀;範漣則把手搭在人家的膝蓋上拍拍打打,眉飛色舞。瞧這倆資本家要好的跟一個娘養的似的,顯然有詐,不知又達成了什麼狼狽為奸的陰謀。

一般在場面上,若非逼到眼前,程鳳台連招呼都懶得同薛千山打一個。遠遠地站在樓梯口,叫一個端酒盤的侍應給範漣遞個音兒。那侍應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側著身子把酒捧到範漣面前,悄悄往樓梯口凝望了一眼,點一下頭。範漣收到暗示,意猶未盡地擱下薛千山來見程鳳台。

程鳳台靠在扶手上抽著煙,挺不滿意的:“和他說什麼呢那麼開心?悠著點兒啊!那可不是個好東西!”

範漣不知道程鳳台對薛千山抱有的情敵一般的仇視態度,笑道:“那你說說誰是好東西?哪有好東西?撈錢這回事,就是看誰坑得過誰!”又道:“當然我也沒想坑他,一塊兒發發財嘛!”

程鳳台聽他這志得意滿的口氣,好像已經把錢撈到口袋裡了,不由猜測道:“又是辦廠的事?”

範漣知道他這姐夫時刻準備著舉家移民,一直不贊同辦廠,立即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解釋道:“這回和上海的紗廠不一樣,這回是上面吃肉,我們分著喝喝湯。”

程鳳台馬上心裡有數了,掐掉香菸數落範漣胳膊肘往外拐,有好事瞞著自家人。然後也不問他辦廠的規模和銷貨渠道,只說見者有份,他也要摻上一腳。

範漣捶一拳他胸膛,笑道:“我就知道你準會跟著做!你多精啊!這不,都不急著來找你了,先把外人整妥了再說!”

此時節上層已經腐敗得相當厲害,與民奪利的事情不好自己出面,就指使門生子弟開廠子經商,他們在幕後給予便利。范家在南京有族人當高官;薛千山是個嘴甜手硬,辦事漂亮的;程鳳台作為行商,手頭資金最活便,貨源也足。三個人一個出權,一個出力,一個出錢,很快能把廠子辦起來,到時候日進斗金不是問題。

程鳳台瞥一眼那邊的薛千山:“這麼一會兒就把他整妥了?”

範漣笑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有什麼不妥的?我這一大家子都在北平,他也不怕我坑了他!”說著一嘆氣:“哎,我們兩個是好日子過懶了,愛偷閒。不然勤苦點兒自己做,還輪不到他發這趟財呢!”

程鳳台也笑著嘆道:“有工夫多瀟灑瀟灑,要說錢,這輩子掙的也夠花了,犯不著還累得跟條狗似的,得知道保重。”說著胳膊肘一撞範漣,淫笑道:“你還沒娶老婆,更得好好保養了。”

範漣下巴往薛千山的方向一抬:“這位仁兄跟我們想的就不一樣,這位仁兄丟下親媽小老婆,拼了老命的撈啊!你說他家財也不少了,怎麼還見著仨瓜倆棗就不遠萬里長途跋涉的呢?”

程鳳台道:“真正窮苦出身的就是他這樣,哪怕地下掉了一粒芝麻也要彎腰揀了吃了,看見錢可比跟親媽親。窮怕了嘛!”

範漣感嘆地搖搖頭:“有時候我挺佩服他,白手起家又沒有後臺,掙到這份家業真不簡單,是個人才了。有時候呢,又真看不慣。為了掙點兒錢,日子也不要過了!我看他一房接一房娶的那些姨太太,都不見得有工夫睡!”

程鳳台壞笑道:“這怕什麼呀?我不是幫他出力了嘛?”

範漣想到程鳳台過去和薛家八姨太苟且過一段時候,便也也跟著不厚道地嘿嘿笑了。笑完之後,這兩個號稱吃過些世態苦頭的少爺,臉上帶著憐憫和鄙夷一齊遙望著薛千山。少爺就是少爺,哪怕真的吃過些苦頭,骨子裡也是少爺的思想,享受生活,圖個舒服是頂要緊的。對底層爬上來,挖空心思多掙一點是一點的勞苦人,多少有一種居高臨下看不起的態度。

範漣還想領著程鳳台同薛千山把計劃好好談一談。程鳳台左顧右盼道:“今天你家鬧哄哄的,人又多,不是說事兒的地方。你先跟他說定了,回頭我們再約再談吧。”範漣一想,也行,轉身剛要走開,程鳳台喊住他:“哎!那個誰!唱戲的那個呢!”

“哪個唱戲的?今兒來了好幾個唱戲的,唱生的唱旦的,唱文的唱武的,喜歡哪樣我介紹給你。”這問的是誰,範漣一聽就明白了,偏要跟他裝糊塗:“唱的怎樣另說,模樣身段保證不比那一個差多少!”不等程鳳台踹他,嘆道:“是,我知道,姐夫現在心裡也容不得別的唱戲的了。人給你擱在樓上有的那間屋,我這都快成了王婆的茶鋪了!”

程鳳台兩手插在褲兜裡,悠哉悠哉地走上階梯,對範漣笑笑:“小子,識相!”

範漣忽然拽住程鳳台的手臂,隔著華麗的樓梯扶手仰望著他。這個姿勢使範漣的白臉兒在燈光下一覽無餘,像一張鋪平了的白布,因為沒有笑,一絲不苟的顯得分外平整嚴肅。他的聲音果然也是嚴肅的:“剛才我和他談過兩句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麼喜歡他,至少他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你。”

這句話裡含有太多的隱憂,程鳳台全聽出來了,而且無端覺得心驚。範漣是舊式大家庭中培養出來的特有的人才,周旋人情世故的高手,看事看人非常精準,他就是靠著看這份清醒和敏銳才安身立命到今天的。程鳳台面對著他這一句質問似的話,彷彿被商細蕊那麼那麼喜歡,將是一件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大大的惡果。

眼下顯然不是說這個的好場合,但是程鳳台想了一想,他和範漣要好了那麼多年無話不談,但是在商細蕊的事情上,還不曾剖心,便簡單說道:“我對他的喜歡和你以為的喜歡可能有點不一樣。你不要問我哪裡不一樣,這說起來就太深了,我和你說不著,說了你也未必就能懂。”剛才商細蕊差不多也是這麼回答的,反正他們就是不肯和範漣說個明白話:“我和他是相好了,但我不是你以為的在玩戲子。”

範漣道:“我沒有以為你在玩戲子,我知道你動了真感情,在談戀愛。”

他們郎舅攜手混跡風月場多年,範漣深知程鳳台的愛好。商細蕊又憨又愣的一個男青年,完全沒有性感,不是程鳳台一貫以來會起興的物件。如果說是嚐個新鮮吧,那也太耐心費時了,以程鳳台喜新厭舊的性格,饒是怎樣的珍饈佳餚,吃個兩三年也該吃膩了,冷待了,比方他對舞女小姐。可知他對商細蕊,懷有的還不是一般兩般的真心。然而這一句談戀愛,卻是含有打趣的意思。因為範漣認為戀愛必須是纏綿悱惻糾葛繾綣的事情,他怎麼也想不出兩個男人是如何談戀愛的。尤其商細蕊直來直往,愣頭愣腦,缺少那種細膩婉約的情致。程鳳台就更不像了。他真不能想象這倆人說情話、鬧彆扭時候的樣子——代入他自己和女朋友的狀態到這倆人身上想一想,覺得怪噁心的。

程鳳台沒有聽出來他的諷刺含義,道:“不能說是戀愛這麼簡單,要談戀愛我哪會找他?跟他有什麼可談的!……我說你怎麼滿腦子情情愛愛,要不就床上那檔子事?齷齪!”範漣瞪起眼睛要反駁,程鳳台拍拍他胳膊:“得了,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有分寸。”說完,輕輕掙開他就上樓去了,把範漣心裡這個鬱悶的,忿然想道你們口徑這般統一,肯定是私下裡串過供了,專門來糊人嘴的。現在問你們兩句,你們嫌我多事,以後闖了禍,可別哭著來找我幫忙!

先前程鳳台還誇過範漣是個“很好很仗義”的人,想必日後真有什麼難事,他並不至於會像現在預想的這樣冷酷無情。但是現在範漣懷著滿心的冷酷無情坐回到薛千山身邊,薛千山見他面色不虞,便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道:“程二爺?”範漣笑了笑:“這哪兒是我姐夫,整個兒一冤家!”

薛千山點頭:“不提不提的,我都快忘了你們是親戚。那麼說,商老闆今天也來啦?”

範漣心裡一突,竟連薛千山都知道這倆人的姦情了!支支吾吾笑笑答應了一聲。薛千山豪邁道:“好!來得正好!”不知道他這是要幹嘛。

二樓的起居室盥洗間全部開放給客人用,客人佔了屋子,就學洋人的派對那樣把門內把手上的花環取下來掛到外面,以示請勿打擾。商細蕊當然不知道這個別緻的小規矩,不過程鳳台站到外面,就聽見屋裡的唱片機在唱戲了。除了商細蕊,不能是別人。開門進去把花環掛到外頭,商細蕊正站在一排玻璃櫥前面挑挑選選,手裡拿著幾張唱片,程鳳台想從他手裡抽出一張來看看,商細蕊緊攥著不撒手。

程鳳台拍他一下屁股:“鬆開!給我看看怎麼了?”

商細蕊不情不願地給鬆開一張,一看居然是他早年間灌錄的唱片《飄零淚》。這可開眼了,這些年只見那些不如他的角兒灌了一張又一張,只有他婉拒了幾個唱片公司,堅持不肯開金口。再把其他幾張拿來看,諸如《庚娘》、《春閨夢》、《十三妹》、《鐵弓緣》等等的著名唱段,只有一張《紅樓二尤》是與蔣夢萍的合唱。這應該不至於就犯了他的忌諱,使他再也不願錄唱片。

程鳳台拿了一張要放唱片機裡去,商細蕊嗷嗷叫著奪過來,與其他三張疊在一起,往大腿上一磕,全都給掰成了兩瓣!程鳳台心疼極了!把唯一碩果僅存的一張藏到身後,驚怒地瞪著商細蕊:“瘋啦你?!好好的唱片你毀它做什麼?傻小子!”

商細蕊二話不說,撲上來就要搶。兩人躲躲閃閃,糾糾纏纏地鬧成一團。商細蕊把程鳳台逼倒在一張歐式的貴妃軟榻上,把他西裝都壓皺了,喘吁吁道:“你給我!”

“給你幹嘛!再掰了?”

“過去我唱得不好!”

“不好你就要掰了它?你這算什麼脾氣!”

“就是這樣!快給我!我的東西!你管不著!”

程鳳台高高地舉著唱片,一手按著商細蕊,商細蕊趴在他身上扭屁股扭腰的要去夠,把他邪火都扭出來了。他們一個要毀掉自己過去不令人滿意的歷史,一個要護著心愛之人不為他所知的歷史,卻都忘記了這些都是範漣的收藏,他們作為客人,實在沒有資格擅自爭奪主人的收藏品。

商細蕊這把力氣認真鬧騰起來,程鳳台一個少爺家的從來不是對手,就覺得他跟個年輕力壯的雄豹子似的,緊繃的筋肉,精瘦矯健地伏在身上踢騰著翻滾著,快把腸子都給踹斷了,肋條骨也壓得生疼。

程鳳台憋得咳嗽兩聲,狠狠拍他屁股道:“他媽的,再鬧我就乾死你!”

商細蕊鼻尖對著他鼻尖,堪堪怒目:“來呀!幹呀!”

程鳳台被這利刀子眼神一盯,心裡邊也迅速躥起一把邪火,嘴上反而放軟了聲音,貼他耳邊道:“那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商老闆過去唱戲的聲音。”

商細蕊將信將疑:“聽完就給我?”

程鳳台保證:“一定給你。快起來吧!把你二爺壓扁了都!”

商細蕊翻身從他身上爬起來,大喇喇在貴妃榻上坐好,拍拍這張長榻,閒閒道:“外國人的這種椅子真舒服,比沙發和席夢思還舒服。”

程鳳台道:“這裡面沒有彈簧,就是海綿。舒服吧?舒服給你買一張。”手中珍而重之地把商細蕊的唱片放上,再去倒了兩杯紅酒,遞一杯給商細蕊。商細蕊一仰頭就幹了,咂咂嘴:“酸的,和驢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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