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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這天本來是要和商細蕊去看他師父唱戲。商細蕊的師從一直特別雜亂,無章可考,本朝本代好些位叫得上字號的角兒都與他有過半師之誼。這一位得了道的老乾旦從南京來北平半唱半票地走個穴,商細蕊接待得十分慷慨。今天是全本《碧玉簪》的第一天,商細蕊自己定了四個花籃送過去,逼程鳳台也定了四個,往後又是請席又是添彩頭又是寫報紙做足全套。商細蕊尊師敬道起來,很是個懂人事的好徒弟。

程鳳台漂漂亮亮的香水也灑好了,頭髮梳得溜光,正把一隻腳擱在椅子上,系那皮鞋的鞋帶。僕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二爺,您去看看吧,舅老爺剛醉在咱們家大門口了。人我給抬進來了,擱哪兒?”

程鳳台滿不在乎地繫上另一隻鞋帶,兩腳往地上跺兩步,穿實了:“隨便——找個炕,一扔。告訴二奶奶了嗎?”

“告訴了,二奶奶正在給舅老爺脫衣裳喂蜂蜜水呢。”

程鳳台不屑地笑道:“範漣個王八蛋,真會找地方躺屍!昨晚肯定沒回家,不知在哪兒喝大了。”他轉身對著鏡子撈了撈頭髮:“我趕著出個門,舅老爺萬一撒酒瘋,你們找繩子捆上他,別讓二奶奶近身。”

僕人笑著應了。

程鳳台一步跨出屋門口,又一名僕人從迴廊上快步走來:“二爺留步,舅老爺喊您去一趟,有話說。”

程鳳台腳步不停往外走,不耐煩地說:“等我回來再說吧。”眼角一瞥,瞥見二奶奶簪金戴玉地站在廊下嚴肅地望著他,他不得不停住了腳往回走:“真是!他能有什麼事兒?真有事兒還有心情喝得爛醉爛醉的?”

二奶奶瞅他一眼,反問:“你有什麼事兒呢?真有事兒還有心情打扮得香臭香臭的?”二奶奶為了埋汰程鳳台的摩登調子,用的詞可真是確切得很。

程鳳台道:“正事兒啊!應酬啊!”

二奶奶扭頭向他一冷笑,程鳳台立刻噤聲。夫婦倆來到內室裡,屋角一隻電風扇嘩嘩地朝著炕上吹涼風。範漣敞著襯衫的紐扣,衣不蔽體,眼皮和鼻尖揉搓得紅彤彤的,正仰面朝天地翻在炕上犯委屈。程鳳台坐到炕沿上,拍拍他臉蛋,他才回魂似的慢慢扭過頭,見到程鳳台,更覺得委屈,未語先嘆,便要落淚。

程鳳台嚇壞了,驚奇地笑道:“哎喲!舅子你這是怎麼了?我看看,被日本鬼子糟蹋了?”

二奶奶呵斥他:“你好好說話!德性!”寬慰了幾句便出了房,替他們把門也關嚴實了。範漣一把捉著程鳳台一隻手,抵到自己額頭上,咬著牙從心肺裡嘆出一口氣。程鳳台被他嘆得遍體生涼,覺得確實是有什麼壞情況發生了,俯身輕聲問他:“范家的地被日本人佔了?”

範漣搖搖頭。

程鳳台想了想:“被綹子佔了?”

範漣道:“我家就出綹子。”

程鳳台問:“蒙古人?”

範漣道:“我四嬸是格格。”

程鳳台問完了兩樣最可怕的處境,眉頭一鬆:“嘿,有人在生意上訛你了?”

範漣又搖頭:“只有我訛人的。”

程鳳台憤恨地把手往回一抽,範漣攥得死緊,沒能抽得開,他怒道:“你他媽是來幹嘛的?跟我唱滑稽戲來的?”

範漣握著程鳳台的手放在胸口上,看著程鳳台的眼睛,輕輕地道:“姐夫,我跟你說,我有孩子了。”

程鳳台一愣之後,下意識地立刻看他那肚子,完了自己先氣惱地嗐一聲——都怪範漣這哭哭啼啼的態度,鬧岔了不是?範漣也是個相好遍天下的混賬東西,程鳳台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和哪個女朋友在相好,收斂了笑臉,道:“你把種打在誰肚子裡了?怎麼這樣不小心?”

範漣沉默了半晌,方紅著眼睛道:“東交民巷的那個——曾愛玉懷上了。”

東交民巷的舞女小姐,時至今日才被吐露出個全名全姓,然而也是懷著一種不甘不願不確定的口吻,叫慣了“東交民巷的那個”,“跳舞的那個”,他們都快忘了她的名字——當然做這行的,本來也不大可能用的真名實姓。程鳳台聽見這個話,立刻在心裡迅速地撥算著日子,像他這樣喜新厭舊,不把野花野草當回事的人,實在很難回憶起最後一次和曾愛玉相好是什麼時候了。範漣就猜到他肚子裡的髒水,翻個眼皮,道:“別怕,不是你的,去醫院查過了,才兩個多月。”

程鳳台失口道:“那肯定不是我的了。”範漣很不滿地瞅著他,他咳嗽一聲,道:“你準備怎麼辦?”

範漣嘆氣:“難辦啊!”

程鳳台沉默了良久,道:“你先撒開我的手,都被你攥出水來了。”範漣鬆開手,果真捏得程鳳台滿手心的汗,程鳳台往他襯衣上蹭了蹭,慢慢道:“你先想明白要還是不要?要呢,是有點麻煩,不要就太容易了。”

範漣咬了咬牙,憋出一個字:“要。”

程鳳台道:“是,你是很喜歡孩子的,何況是自己的。”他默了默,一拍範漣胸膛:“那就要吧!多大點事!東交民巷的房子讓她住著,孩子生下來,你還養活不了他們孃兒倆?”

範漣被問到傷心事了:“我不能娶她,她也不肯跟我過。她不肯要孩子啊!”還真是給人欺負了,範漣吸了吸鼻子,帶著一種脆弱的天真:“她要把孩子生下來就不要了,走了,我拿這孩子怎麼辦?養在外面,哪有可靠的人替我帶他!養家裡面,別說我還沒結婚,就是結了婚,在我們家裡不是嫡出的孩子可得受罪了!我受的苦還不夠嗎?”

程鳳台無法答話。他是沒在這種舊家庭裡生活過,父親雖也納妾,但是對孩子們不分嫡庶男女,一律一視同仁,大太太也從不擺身份,因此不大能做出具體的設想。十年前在上海頭回見面的時候,程鳳台是在家變之下逐漸成長和冷酷了。而範漣身嬌肉貴的橫草不沾,豎草不捻,內心卻已經非常精於世故,非常善於自保,必要的時候,也很冷酷,大概能夠因此推測出一點他從小以來的遭遇。在一個敏感聰慧的孩子這裡,沒有什麼比摧毀自尊心更為殘酷的事情了吧。舊家庭裡的庶出孩子,自尊心是落地就保不住的東西。

範漣道:“我小時候,我娘還沒死呢,我爹還寵著我娘呢,我又怎樣?大房裡躥出一隻貓嚇了我一跳,我踹貓一腳還得跪下挨一頓耳刮子。何況一個沒孃的孩子?范家上下那麼多人,規矩比天大,我盯不住他,護不住他啊!”說起小時候的遭遇,他可真是悲從中來:“別說是庶出,就是嫡出的又怎麼樣?我姐姐——你媳婦是嫡出的吧?我跟你說實話,當年傳說你們程家要退婚,范家自己家的閒言碎語就先卷死個人了!都不用等外人嚼舌根!後來說要改聘,那些婆娘當面就給大姐沒臉,說些酸的臭的不中聽的。大姐一賭氣一發狠,才把頭髮綰了。范家就是這樣,人壓著人,人攆著人,自家人和自家人是最大的對頭,誰都別想好過了。”

程鳳台把範漣說的話和范家上下人等對應起來,有點發愣,範漣見他不吱聲,側著臉冷冷一笑,顯出一絲陰森的陌生感:“怎麼?你還真當自己風流俊俏一枝花,我姐姐看見你相片兒就非你不嫁了啊?別不告訴你!她當年一聽丈夫小她五六歲還是個孩子,夜裡揹著人痛哭了一場!我和她,都是被這世道,被這家世給害了!”

程鳳台惱羞成怒,啐他:“你給我閉嘴,你他媽活該斷子絕孫!我不管了!”站起來就要走。範漣一把摟住他的腰,急了:“姐夫!姐夫!我是煩得心裡發惡氣,現在好好說話!”

程鳳台被他緊緊抱著,手搭在他肩膀上:“這孩子還沒生下來就可憐,爹媽都靠不住,沒法兒安置了還……”他忽然想到:“要不,送人吧?常之新不是沒孩子?”

範漣道:“現在沒有,以後也會有。到時候放著親生的,還拉拔著個抱養的孩子,太夠嗆了。”

程鳳台真是全身心地替他犯難,忖著忖著,忽然低頭盯著他,範漣迎上他的目光,片刻後心虛地先把眼睛挪開了。程鳳台猛提一口氣,用力將他從身上扯下來,往炕上扔麻袋似的一摜,摜得他痛跌在炕,四仰八叉。

“是不是打我的主意呢?啊?!”

範漣訥訥地叫:“哎喲……姐夫……”

程鳳台一揮手:“你別叫我姐夫!從來你就這娘們兒唧唧的脾氣,一句話分十句講,能費了老勁!你在這兒等著我呢?等我自己跟你要呢是嗎?喝成這樣倒我家門口也存心的吧?裝可憐,裝沒轍,為了套我這句話,你可真夠費勁的啊?!”

範漣撓兩下後腦勺,翻身坐起來:“我是喝酒壯個膽。”

程鳳台含著怒意盯著範漣。範漣把頭垂下去,用掌心搓了搓臉,他自己也覺得愧疚,相識十年,程鳳台對他稱得上是個肝膽相照,他對程鳳台拐彎子下埋伏,實在很不義氣,無奈地低聲道:“我沒辦法,姐夫,我沒辦法……我都已經不知道怎麼直截了當的跟人說話了。總覺得人會笑話我。不笑話我的,都等著給我耳刮子呢。”

程鳳台看著他滾得毛溜溜的頭頂心,別開眼,覺得這個未出世的外甥,確實萬萬不能落到范家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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