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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沒什麼可說的,三人上了車子,鈕白文從車窗裡探出頭,向小來囑咐道:“別管有多晚!七少爺一來就讓他去梨園會館,記著啊!”

小來奔出來點頭答應,神色也是很倉惶。

程鳳台玩笑道:“鈕爺怎麼了,哪有大戲,讓咱們商老闆去救場?”鈕白文勉強笑了笑,他自己心裡也很緊張,還要撐著給商細蕊寬慰,壓低著聲音,鎮定道:“商老闆,姜家老爺子可在梨園會館裡等了你一下午了,派人上家來催了三遍。待會兒你去了,他說什麼都別頂嘴,聽我的,啊?”

商細蕊呆了一呆,才想起來姜家的老爺子是誰,不就是他那個有名無實的師大爺嘛!奇道:“他找我做什麼?”

鈕白文嗨呀一聲:“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是老商爺的忌日?姜家在梨園會館給老商爺擺了祭奠,把能請來的角兒都請來了,等不著你,誰都不許散。沅蘭幾個水雲樓的要去上香,倒被攔外頭了,我怕他們幾個鬧事,就把他們勸回去了……商老闆,這勢頭不善啊!逼你單刀赴會,裡頭準有扣兒等著你!”

商細蕊聽得也有些忐忑,橫想豎想,也沒想到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得罪了這位師大爺,皺眉道:“難不成就是上回《趙飛燕》和《摘星臺》撞了戲的緣故?也不至於吧!”

鈕白文道:“那誰知道呢!保不準就是這上頭結的怨!”

程鳳台搖頭嗤道:“鈕爺,我就忍不住就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唱戲的人呢,單個兒看都是伶俐可愛,聚在一起就顯出風氣太差!勾心鬥角,暗地裡的小動作、小成算、小坑害,忒不上臺面!男人塗脂抹粉地唱著唱著,都唱成了一副娘們兒心腸!”

鈕白文笑道:“二爺這是連我一塊兒罵進去了。不過話倒是不錯,咱們這行裡的髒爛不上臺面,外人看不了,我自己都嫌牙磣!”他一拍商細蕊的胳膊,又道:“您這一個商老闆是與別個兒不同的,我和他半拉師兄弟好些年,受多大罪都沒見過他對人起一絲壞心眼。他向來招人妒忌,人排擠他,造他謠言。他自個兒嘟著嘴,坐那抱著肚子慪氣,一坐就是大半晌!這不是,他不害人,人就要害他嗎?”這話把程鳳台聽得很舒服,他也正是鍾愛商細蕊的與眾不同,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沒有通常戲子的複雜陰暗,同時心裡也升起一股憤慨:好好的孩子,總欺負他幹什麼!情不自禁回頭望了一眼商細蕊,對他笑了一笑。商細蕊倒是頭一回知道,自己在鈕白文心目中居然是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形象,還什麼抱著肚子慪氣,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男子漢,讓人無法認同。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追著惹惱他的師兄滿大街痛揍的場景,那是何等的威風!北平的戲子們熱衷於陰謀和暗算,這不是他的路數,沒法接招了。

鈕白文對商細蕊嘆氣說:“我師父臨走前讓我照應你,你看看這事鬧的,我心裡也沒底了,要是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商細蕊說:“縱使九郎還在北平,也不能替我不是?”

說話間的功夫就到了梨園會館。他們車子剛一停下,對面又來了一輛車,這輛車一路急剎過來,差那麼一點就要相撞了,在老葛的驚呼聲中堪堪停在半米之外。杜七從駕駛座上跳出來,臉色也很不好看,叫罵道:“我說!姜大爺吸飽了大煙不消化是不是?這是在折騰什麼勁兒?隔了半個城把人叫來解悶子!”

鈕白文急忙擺手,讓他不要多話,一面也拿出搞陰謀的人特有的鬼鬼祟祟,招呼杜七來商量。水雲樓那幾個不上臺面的炮仗筒子不足以謀,商細蕊身邊這麼多起鬨的捧角兒的,鈕白文看得出,只有杜七一個赤膽忠心,智勇雙全,心想讀書人的涵養功夫,總該強過於戲子吧?但是鈕白文也看錯了杜七,杜七一聽這意思,哪管什麼從長計議,握住商細蕊的手腕道:“我知道姜老頭的用心,他們就是見不得有人比他們好,要殺你風頭。你的新本子全是我寫的,這裡面也有我的一份,我替你理論去!”

商細蕊也不是怕事的人,反手搭住杜七,說道:“我在北平這幾年,一沒欺行霸市,二沒陰損同行,我問心無愧,不怕他們怎麼樣。”兩人說著就往會館裡走。鈕白文在後面急得哎喲一聲,攔也攔不住,提袍子追了上去。程鳳台皺皺眉毛跟在後面,心想今天這事恐怕沒那麼輕巧。

因為曹司令嫁女,南北各地的角兒齊匯北平,此時有小一半坐在這梨園會館的大廳裡。他們礙著榮春班姜老爺子的臉面,一下午乾等著商細蕊,等到現在,已經是滿腹怨氣,渾身懶怠。男戲子默不作聲地抽起了香菸,女戲子手帕捂著嘴打呵欠。伺候的下人來續茶,有個南京來的武生李天瑤笑道:“得了,都續了八回了,再喝就得尿褲了。”眾人聽了,都抿嘴忍著笑。李天瑤撇撇茶碗蓋,順勢說:“老太爺哎!您這究竟是跟誰耗呢?待會兒商老闆來了,不用您問他話,我都想吃了他了!可熬死我咯!”姜老爺子並不理睬。李天瑤眼珠子左右一動,笑道:“要不然我給同仁們唱一段梆子,解解悶?”

正說著話,商細蕊和杜七從外頭進來,後面跟著鈕白文程鳳台。商細蕊一眼就看見供桌上擺著他義父商菊貞的牌位,商菊貞上面一層,擱著唐明皇的塑像。他心裡一霎間呆了一呆,環顧四周,全是半熟的面孔,四喜兒也喊到了,坐那晃著脖子剔指甲。商細蕊朝堂上躬身喊了一聲姜師伯。姜老爺子就著燈火如豆,正在吸大煙,垂著眼皮沒搭理,把商細蕊幹撩在那裡,臊著他,也是一種下馬威。一堂老小幹瞪著眼,瞪了足足半刻。這好戲還沒開戲,商細蕊就被眾人的目光瞅得渾身難受。

鈕白文只得堆著笑臉上前去,輕聲道:“老太爺,商細蕊到了。”

姜老爺子仰頭吐出一口煙,哼了一聲:“我耳朵倒是沒瞎!”鈕白文挺尷尬地站到一邊,等他吸完了一個大煙泡,舒展了神氣,方才慢悠悠地倨傲地說:“今天是咱們梨園行祭奠亡人的日子。七少爺,您是拜的是孔聖人,和咱們拜老郎神的不是一路里的。別讓這下九流的地方汙了你們讀書人的聖名,您請出吧。”

這一番派頭,與當年的侯玉魁何其相似。不過這位姜太爺的做派裡,有那麼個假模假式陰陽怪氣的味兒,不像侯玉魁那麼幹硬倔強。

杜七道:“古往今來,第一流的文人恰是寫戲的。我雖然不是梨園子弟,可是替商老闆寫了那麼多本子,也算一隻腳跨在門檻兒裡了。今天給商老太爺上株香,應當應分的。”

姜老爺子不置可否。杜七對商細蕊笑道:“我對商老太爺仰慕得緊,商老闆別怪我佔個先。”他給商菊貞上完了香,鞠了三個躬。商細蕊還呆愣愣地站在那裡。程鳳台清了清喉嚨,說:“商老闆,您也快祭奠祭奠商太爺吧,完了還得趕戲呢。”

姜老爺子眼皮一抬,喲了一長聲兒,道:“這位就是程二爺吧!

程鳳台皺了皺眉毛,特別不喜歡他這個聲腔:“沒錯了,正是在下。”

姜老爺子道:“程二爺,您是拜關公的,和我們也不是一路里的。怎麼現如今也一隻腳跨在梨園行,還兼了跟包的活計?”

這老頭兒從杜七到程鳳台,一個一個輪著奚落過來,打定主意要找不痛快了。程鳳台在這種情況下,是絕恭敬不起來的,嗤笑了笑,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絝臉皮,擺手道:“那倒沒有。貴行業水老深了,這要一隻腳跨進來,不得連泥帶水淹到褲襠裡嗎?吃不消。”李天瑤聽這話合意,在那噗地笑了。程鳳台接著說:“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和商老闆簽了劇院的合同,合同沒到期,他就是我的財神爺,不得護周全嗎?”本地的戲子們都知道程鳳台其人。外地來的雖不知道,待咬耳朵的告訴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也全都恍然大悟了。他們唱戲的一個月幾百塊包銀夠幹什麼的,要出人頭地,過得好日子,還是得靠貴人們多多打賞多多捧場,說白了,出來唱戲,有八成是唱給貴人們聽的。再看程鳳台和商細蕊,人人心裡多了一份心領神會,暗暗佩服商細蕊從大帥傍到巨賈,在富貴場上腳跟扎得奇穩,真乃行內楷模。

姜老爺子冷笑兩聲:“護周全!他商細蕊要是個周全人,用不著你們護,自然周全。他要自個兒乾點兒不周全的事,旁人可沒法替他周全!”

程鳳台還沒回嘴,商細蕊疑惑地一皺眉。杜七先跳起來了,他幾步走到大廳中央,轉了個身,手抄在褲兜裡盯著姜老爺子:“老太爺這話說的,商老闆正正經經唱他的戲,幹了什麼不周全的事?非要說不周全,前陣子《趙飛燕》和《摘星樓》撞了戲,擠兌得《摘星樓》半當中走了六七成的座兒,挺慘挺丟人的,這不是一件周全事。您老別是替榮春班出口惡氣來找補的吧?”他冷冷的嘲諷似的一笑,眼神瞟過姜老爺子的長子,現下榮春班的班主:“唱戲的少使花招子,安分把戲唱好了,就是最大的周全了,您說呢?”

鈕白文驚恐得在心裡拍巴掌跺腳,一臉痛惜,心說商細蕊身邊怎麼淨是這號不點就炸的貨,姜老爺子與侯玉魁這幾位進宮伺候過御前的老人,是戲子裡得道成仙的人物,脾氣最大,自尊最高,能聽得起頂撞嗎?姜老爺子果然又驚又怒,當場把煙槍往桌角上一磕,把那銅煙鍋整個兒磕了下來身首異處,怒道:“令叔父杜大學士當真寫過不少好本子,給咱梨園行添光增彩。就是令叔父現在此地,也得給我這個老佛爺跟前的舊人幾分薄面!你寫的那些個誨淫誨盜的玩意兒,也只有商細蕊拿它當個寶!我再客客氣氣尊你一聲杜七少爺!梨園行的事有我們自己說話,不勞煩你指點了!送客!”

杜七寫的新戲紅火成這樣,沒有戲子敢說不稀罕,不眼紅的。偏偏杜七的怪脾氣,不許別人唱他的戲,誰唱了,他就要親自打上門去叫罵一番。姜老爺子這話彷彿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戲子們不願被他代表了心聲,神情都有些著急。鈕白文怕再有好事的給杜七拱火,趕著上前做了個送客的姿態,給杜七使眼色。杜七不接茬,手指尖一推他,眼睛掃過眾人,揚聲說道:“姜老太爺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趁機也給各位老闆一個敞亮話!杜七不才,遊手好閒二十餘年,荒廢了家學,自然不能夠和叔父打比方。哪怕有幾齣本子賣了座,那也是承蒙戲迷的錯愛!我不敢奇貨可居!但是各位老闆有想抬舉我的,請原諒我不識這份抬舉!”杜七說到這裡,拿手往商細蕊一比,正色道:“要不是遇見商老闆,杜七此生未必會去寫戲。遇見商老闆以後,杜七此生不必再給別人寫戲。六年四個本子,全是為他度身造的,別人沒法唱,也唱不出這份味兒來!”

眾人臉色都有些訕訕的不服氣。四喜兒聽到這話,扭脖子嘿地一笑,那份刻薄勁兒全在裡面,把嗓子眼兒撮得尖尖的,說道:“七少爺真是!被鬼遮了眼了!商老闆吧,他人俊俏,唱得也好,討您的歡心,這都不錯。不過您說偌大的梨園行就沒人能比得過商老闆?只有商老闆才配唱您的本子,這好像有點兒……”四喜兒眼珠子很靈活地瞟了一圈,一拍巴掌:“那得問問天問問地,問問祖師爺了。”

杜七看也不看他,反問說:“商老闆當年冒著砸場子潑開水壞名聲的風險把新戲唱下去,扛著罵扛著啐,把新戲唱紅了,各位老闆才知道有杜七這麼個寫戲的後生,才想抬舉抬舉杜七。我不識好歹問各位老闆一句,當年我要是捧著戲本子請您幹這票大逆不道的買賣,您敢接嗎?”

眾戲子捫心自問,問出一片鴉雀無聲。見了蟹粉豆腐才知道螃蟹是能吃的,他們不過是想拿新戲賣賣座掙掙錢,沒有商細蕊那股豁出身家的勁頭。

杜七道:“我就明說了,杜七的戲本子只為商細蕊一人寫,只給商細蕊一人唱。要不拿他當主角,我就落不下筆。往後各位老闆有什麼指教就衝我來,再見報上有造謠的,汙衊的,那可別怪我追究到底,不顧交情!”說罷朝商細蕊看了一眼,就拱手告辭了。

杜七一來一去皆是風風火火,發作得痛快極了。外地來的戲子都覺得七少爺聞名不如見面,一身張狂膽氣,是個符合想象的叛逆文人。杜七因為深知梨園行的規矩,也尊重梨園行的規矩,有些事,他是不好插手,也沒法替代,搶著發發威,好給商細蕊壯膽。留下一個程鳳台,程鳳台是不講道理的人,說了要帶商細蕊走,就一定要帶商細蕊走,三催四請地說:“商老闆,上了香就走吧。祖師爺教導了:救場如救火,戲比天大!您可不能駁祖師爺的面子!”

李天瑤又在那噴了一口茶,哈哈地笑出了聲。姜老爺子氣急了,掇過柺棍跺地板,指著程鳳台道:“程二爺!您別胡攪蠻纏護他的短!今天把祖師爺的像都請出來了,商細蕊就是天火燒了家房子,也得先照規矩聽師門長輩問完了話!”

程鳳台笑道:“要不然您老人家說您的,我就在這裡等商老闆,不礙著事。”

姜老爺子眉毛一立:“不相干的人聽不著這話!梨園子弟之外,一律請出!您回吧!”

程鳳台仍要嘲弄幾句話,商細蕊開口了:“你去吧,這沒事。”

程鳳台瞅了一眼供桌上的唐明皇,不禁納了悶了,幾個臭唱戲的,規矩還挺多。有這威勢大動干戈,怎麼不先把滿天飛的謠言肅清肅清呢?程鳳台和商細蕊對了個眼神,商細蕊是真不想留他,他只好說:“商老闆,我在外面等你。”然後拉下臉來,一絲笑容都沒有的,冷漠地盯了一眼姜家父子。

閒雜人等都走乾淨了,商細蕊站在堂前,等著領教師門訓話。站在姜老爺子身邊的姜家大爺,一直一言不發的,這會兒拿出幾件戲服往商細蕊身上一擲,眼角露光瞅著商細蕊。

姜老爺子拿柺杖指著那戲服,厲聲說:“傷風敗俗的東西!還不跪下給祖師爺磕頭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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