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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忘記水雲樓是什麼地方,唱戲的又是什麼圈子,這麼一點不足為道的小事,第二天全走了樣。商細蕊耳朵聾著,閒話卻是一句也沒漏聽,外面說程鳳台嫌棄商細蕊耳聾,更嫌棄商細蕊勾兌日本人,和商細蕊不好了,但是畢竟走到了彎路上,一時之間無法從龍陽之好中抽身,便另外發展了新秀周香芸作為物件。這不是,竟然從安貝勒嘴裡奪人了呢!商細蕊聽到這話,喉嚨裡發出哈一聲笑,一拍桌子,一晃腦袋。程鳳台對他感情有多深,他自己心裡明明白白的,這些話當然不會信,但是這些話也不是白說的,他自有用處!可憐周香芸聽到傳言相當不安,找了個商細蕊耳朵好著的時候企圖解釋清楚,商細蕊聽也不要聽。其他戲子還淨嚇唬他,說他和班主的男人不乾淨,遲早要被班主發作打死!

等程鳳台下次來水雲樓找臘月紅扯淡,商細蕊就不躲著他了,衝上去推走臘月紅,說:“你還有臉和我鬧彆扭!揹著我幹了什麼事!以為我聾了不知道?啊呀!太對不起我了!”又叫:“小周子!賤人!你過來!看我不打死你!”周香芸整個人都呆在那裡,不敢上前。然而程鳳台一眼看穿商細蕊的心機。商細蕊以為找個茬子無理取鬧,就能把他的過錯抵兩廂抵消,不再提了。他一直是這樣,犯了多大的錯,胡攪蠻纏撒撒嬌就能過去,那頭是金子鑄的,低不得!程鳳台本來氣消得差不多,這一下又火冒三丈!一句話也沒說,轉頭就走掉了。

這以後,程鳳台連臘月紅都不找,無聲無息好幾天,真動了大氣。商細蕊徹底著急起來,又不好意思向人討主意,自己在那團團轉,鼓起勇氣給程鳳台打電話,電話傳到是田先生,程鳳台聽都不聽,接下來是商先生,程鳳台更不理睬。輪到有商細蕊的戲,小戲子們就來報告,說程二爺在包廂裡看著。商細蕊一唱完,還沒下臺,程鳳台就起堂走人,一分鐘也不耽擱。商細蕊傻眼了,外人淨以為戲子自有一套奉承人的手段,哪知商細蕊堪比嬌養的少爺,人際方面從來被捧得很高,做錯事說錯話,自有人給他遞臺階,替他從中轉圜。和程鳳台鬧的這出見不得光的事,又趕上耳聾,樣樣都教商細蕊束手無策,真是愁死了。

這樣一直僵到三月,就在驚蟄那天,商細蕊聾著耳朵上臺了。他現在排戲沒準兒,幾時耳朵好,幾時就上臺;上臺的時候還好著,唱一半不靈了,他就停下等好了再唱;一時半刻好不了,轉身下臺的時候也有。戲迷們都很體諒他,天天買著水雲樓的票,好比憋寶一般滿心盼望著。今天為了討驚蟄這個節氣的彩頭,取驚雷炸響之意,商細蕊聽不聽得見都要唱的。上得臺來,長衫素面,身後黎巧松一把座椅一把琴,腰裡彆著一支笛,清清淡淡的佈景清清淡淡的人,張口先說兩句體己話,他說:“眾位都知道我耳朵傷了,蒙您不棄,多大的風雨也來捧我。謝謝了!”商細蕊不習慣真容示人,好比卸下了鎧甲,他靦腆地朝臺下深深一鞠躬:“不瞞您說,今天一早起,耳朵就沒緩過勁,絲絃多了攪得我心亂。因此不敢鋪張,行頭粉墨也不用了,換個法兒給各位進戲,好與不好的,您只當是瞧個新鮮,多包涵吧!”

商細蕊這是要素著唱。一副嗓子配一把琴或一支笛,在文人雅士的聚會上常有,說是刪繁就簡,其實更考驗功底。可是文人聚會,玩的是清雅其質。老百姓來看戲,看的是份熱鬧聲色,沒見過清唱還能賣票的!不用說,等第二天準有同行要罵街,罵商細蕊省花費,有那麼大臉一人撐起一臺戲,忒把自己當個人物,掙的黑心錢。

下面座兒沒有鼓掌的,沒有叫好的,也沒有離席的。商細蕊向黎巧松打個手勢,先上的崑曲,一字一字娓娓唱來,乘著悠揚笛聲,別有一種醉人。程鳳台生在江南,卻是一句也不懂,只覺得嗓音舒服,咬的尖團字也好聽,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要不說,誰能聽出來商細蕊的耳朵不利索?反正程鳳台聽不出來,想必座兒上也聽不出,因為大夥兒都坐得定定的在那入神。

商細蕊耳朵不得勁,他也不想讓嗓子好過了,中間飲場數次,歇了一刻,足足唱滿兩個小時,並把楊寶梨周香芸等小戲子喚來配戲,挑孩子們擅長的曲子唱過之後,向座兒介紹了各人的來歷和長處。程鳳台在包廂裡看著,他還在和商細蕊生著氣,卻不知道自己眼睛裡流露著怎樣的痛惜。程鳳台看出,商細蕊這是怕自己不成了,見縫插針利用自己的名氣在提攜後輩呢!只有真正熱愛一項事業,才會這樣無私,才會甘願讓人踩肩膀。他實在是有很多的優美品格為人所不知,為人所誤解。程鳳台再想下去,就要忘記和商細蕊生氣了,愣了會兒神,到散戲的時候,程鳳台手插在褲兜裡往樓下走,忽聽得臺下一聲炮仗響,不,不是炮仗,大年過去不久,炮仗聽多了,他才會誤以為是炮響。

程鳳台猛然回頭往下看,看到商細蕊往後傾倒,一股血瞬間浸透他半邊棉袍,接著人們逃的逃,叫的叫,又有人四面八方圍住商細蕊。程鳳台瘋了一樣往下跑,趟過人群跑到商細蕊身邊,把他撈在自己懷裡。那血汩汩往外淌,透過衣裳浸溼了程鳳台的面板,浸到心口裡。後臺人們衝出來,喊著捉兇手,喊著救班主,程鳳台也像耳聾了似的全然不覺,他足有好一會兒是沒有神志的,直到任六來拉他:“二爺!二爺你撒開班主!這得送醫院啊!”拉了兩次,程鳳台驀然驚醒。

任六又去拍商細蕊的臉:“班主,班主!咱撐著點兒啊!這口氣不能往下嚥!”

商細蕊睜開眼,撥出一口氣,臉色煞煞白:“我去你媽的……別放他跑了!”

兇手在散戲的那一刻,光明正大站到商細蕊面前,朝商細蕊開出一槍。幸虧是謝幕,今天且沒扮戲,商細蕊有著正常的警覺和身手,憑著直覺一躲,子彈連骨頭帶肉啃掉一小塊。假如趕上在戲中,商細蕊扮上妝,靈魂出竅全神貫注的,這一槍是絕無生還可能了。

醫生動手術清洗傷口,把碎骨頭夾出來,擱在搪瓷盤子裡端出來給親屬看上一眼。其實不過米粒大小的幾點渣子,程鳳台眼睛往搪瓷盆裡的東西一瞥,渾身就是一緊,呼吸都噎住了,連忙扭頭。商龍聲和小來也看了,商龍聲擰著眉毛沒說話,小來早哭成個淚人。跟到醫院來的水雲樓幾個戲子依次看來,發出陣陣惋惜的聲音。一會兒商細蕊從手術室推出來,麻藥勁還沒過,睡得死屍一樣讓人難受。護士請家屬簽字繳費做醫囑,程鳳台一句也沒和商龍聲商量,自就去了,商龍聲也沒有在意。程鳳台的脾氣,見到醫生就有很多話要問,例如有沒有後遺症,術後有沒有忌口等等,他還沒有問完,商細蕊就醒了。

商細蕊一醒就開始吹,說:“那人還沒來得及拔槍,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覺得蹊蹺,怎麼蹊蹺呢,就是殺氣。得虧是我,換個一般人,沒有半輩子的江湖經驗,今天非得死這不可!”

商細蕊被麻醉劑迷暈了一個小時,一說話,喉嚨都是啞的。商龍聲說:“你才多大點的人?哪來的半輩子江湖經驗?”他伸出手,輕輕捋一把商細蕊的額髮,他難得做出這樣表露感情的舉動:“省省力氣養傷吧!本來就聾了,這下胳臂再壞了,看你怎麼唱戲!”

小護士在旁往針筒裡吸藥水,聽到這話便笑了:“原來先生是唱戲的!我說呢!從沒見過麻醉剛醒就能說這麼多話的人,嘴皮子功夫夠絕的呀!”說得商細蕊不好意思了,捱過一針,不再多話。其他戲子們便覺著自個兒多餘,告辭說改日再來探病,留下小來與商龍聲兩個悶嘴葫蘆,病房裡靜得很,商細蕊又困了,剛剛合上眼,程鳳台回來了。

商細蕊一看到程鳳台從門口走來,兩行眼淚先往下落,然後“啊”的一嗓子,好比又中了一彈,呻吟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二爺!”

程鳳台身上的衣服留著乾涸後的商細蕊的血跡,臉色很憔悴,聽見這一嗓子呼痛,真是受驚不小,兩步飛奔到跟前。商龍聲也受到驚嚇,連忙立起來給程鳳台讓位,剛才一直都好好的,還淨在吹牛,怎麼說嚎就嚎上了?

程鳳台跪在床前摸商細蕊的臉:“疼啊?很疼啊?”

商細蕊邊流淚邊說:“疼死我了!”

於是程鳳台也跟著疼死了,臉頰貼著商細蕊額頭,非常痛苦地喃喃道:“要命了要命了……”沒要了商細蕊的命,倒要了他的命,那個肝腸寸斷的樣子。

商龍聲好像有一點明白過來,轉頭看小來。小來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商龍聲暗說你們倆好了多少年了,你怎麼還上他的當呢?又覺得弟弟太不懂事,這樣存心折磨人,損陰德的,便勸道:“麻藥剛過是會有點疼,子彈沒打在肉裡,沒要緊的,二爺不必……”

話沒說完,程鳳台又痛又怨地一抬頭:“骨頭都掉渣了!哪能不要緊!”往下嚥了話,氣憤道:“大哥回去歇會兒吧!我在這看著商老闆就夠了!”

商龍聲受到頂撞,但是一點兒也不生氣。就有人願意一遍又一遍上著商細蕊的當,被騙的真情實意,萬死不辭,那還有什麼話好說,做哥哥的只有替他高興罷了。

商龍聲和小來走了。商細蕊哭得吃力,腦門子一層汗,頭頂住程鳳台一蹭,汗水眼淚全蹭在人身上,悶聲說:“二爺,看到我這樣,你解恨了沒有?”

商細蕊真是個沒心肝的東西,這個時候說出這麼一句話,那是活活剜程鳳台的肉,程鳳台忍耐多時的眼淚終也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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