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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鳳台看了又看,當真貼身收起來。商細蕊道:“失效的啊,你留著也沒用。”

程鳳台逗他:“那你再給我寫一個管用的。”

商細蕊竟然點頭:“行,我再給你寫一個。”說著,開啟印章盒子的尾端,手指在印泥裡抹一抹,伸到程鳳台面頰捺下一個觸目鮮紅的指紋。本來是開玩笑的話,開玩笑的事,沒有任何緣故的,當商細蕊的指尖碰到程鳳台的臉,兩個人心裡卻同時打了一個哆嗦,那股子酥麻與戰慄從心縫兒傳遞到渾身髮膚,人就愣住了,這一捺紅印子,好比是商細蕊手指尖撳出的血,落在程鳳台的魂魄上了!

二人怔忪之間四目相望,眼睛裡沒有一點玩笑了,商細蕊有著不好的預感,匆忙收了手,那指印在程鳳台臉上勾出一個撇。

程鳳台說:“察察兒的下落有了,再等等,最遲年底,我就得走了。”

商細蕊問:“走哪兒去?”

程鳳台說:“先回上海,然後去香港,也可能直接去英國。”

商細蕊問:“幾時回來?”

程鳳台一點磕絆都沒打,便說:“仗一打完,我就回來。”

商細蕊點點頭,程鳳台還是說出來了,他早有著心理準備,戰爭一起,周圍有錢人賣房賣地的逃,程鳳台縱然敢於捨命陪君子,到底還有那一大家子婦孺離不開他。程鳳台感覺到商細蕊情緒低落,忍不住含笑覷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一塊兒去,就當走穴?”

這一問把商細蕊問炸了,手中的玉器往地上一頓,指著滿地的寶貝:“要不然,這些都歸你,你留下?”他說這話的時候,喘著粗重的氣,急赤白臉的,程鳳台也就不響了。商細蕊原地轉悠幾圈,飛起兩腳踢開金銀財寶,又朝程鳳台肩膀一踢,或者說是用力點了一下,程鳳台當即仰面一倒。商細蕊合身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子,眼睛都紅了:“我有的都給你!啊?你留下和我過?啊?”

程鳳台一點兒也沒有氣他撒野,反而滿心的疼惜,摟著他的脖子把他夠下來,兩個人額頭相抵。程鳳台笑道:“我躲躲日本人,又不是不回來了。”商細蕊眼淚開了閘,摟著程鳳台又親又蹭,把他腮邊的一點紅揉化了吃掉了,還覺得不夠。

程鳳台過兩天來看商細蕊,正趕上他耳朵不好使,在家裡歇戲,眼見程鳳台帶來兩名工人與一棵樹,往院子裡挑了個地方,腳尖點兩點石磚,工人便上前撬磚。商細蕊搖著扇子走出來看他們栽樹,拉長了戲音戲謔道:“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程鳳台站在臺階下,仰頭在他耳邊說:“給你送支票,再給你添棵白梅樹!”商細蕊聽不清,收下支票點頭:“好。”等梅樹栽得了,程鳳台親自在樹根下繞一圈踩實土地,又對商細蕊說:“這是棵真白梅!”商細蕊一無所知,仍然點頭答應:“啊!好!”這要放在過去,他一定大發雷霆,因為這棵樹額外佔據了練功的場地。程鳳台看出商細蕊的聾,取來紙筆寫下白梅二字拴在樹幹上隨風昭示,兩人便在新樹下吃飯。他們又快樂起來,好像離別遠在天邊。程鳳台說:“改天耳朵好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帶你出去逛逛。”商細蕊一見程鳳台動嘴皮子,就帶著微笑說:“好。”總之,程鳳台說什麼都好。

過兩天程鳳台沒等到商細蕊的電話,自己就來了。商細蕊終於湊夠了買飛機的錢,由那位照顧韓先生養傷的時髦女子來取。好幾十斤黃貨,女人還穿著高跟鞋,芊芊腕子一手一隻,提起皮箱健步如飛,簡直是個有內功的練家子。她一徑走,一徑同商細蕊客氣:“留步吧!別送了!哎!您這份愛國心可真是,商老闆,我服您!外頭傳的那叫什麼胡話呀!我都替您生氣!行了,快回吧!叫人看見不好!”

門一開,迎頭就撞上程鳳台。程鳳台稀奇地看著女人:“密斯林?你怎麼在這兒呢!”

密斯林反應敏捷:“程二爺!巧啊!替我們經理來取點兒東西。”

程鳳台看看那兩隻大皮箱:“範漣真會差遣人。我教老葛送你一趟吧。”

密斯林忙不迭說:“經理票戲用的幾件頭面,沒分量。您忙著我走了!”她的背影舉重若輕,腳下生風,程鳳台也沒有起疑,歪頭看商細蕊:“今天耳朵還行?也不打電話給我。走吧,今天咱們出城去。”

商細蕊不願意:“趁著耳朵還行,我想排排新戲。”

程鳳台說:“我最近忙得很,難得有工夫出來。”他眼裡露出一點乞求:“路上讓你拔白頭髮,怎麼樣?”這是商細蕊新添的愛好,看著程鳳台滿頭零星埋伏的白毛不順眼,要挑戰自己的眼力與巧勁兒。車子開出城去,一路顛簸,程鳳台的腦袋也就遭了秧,商細蕊拔下的十根頭髮裡,得有五根是黑的。老葛在後視鏡裡看得心裡很不落忍,儘量想把車開得平穩一點,越是這樣想,越是顛簸得細緻,結果十根裡就有八根是黑的,商細蕊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先聲奪人道:“哎呀你看看,你這白頭髮挺狡猾,還會躲著我!”程鳳台沒好氣地直起身來撈撈頭髮:“我也想躲著你呢!”商細蕊說:“反正天也熱了,乾脆明天你來我後臺,讓修容師傅給你刮個青皮。”程鳳台擺手:“輪不到剃頭師傅,等會兒回去的路上,你就都給我拔光了,對不對?譬如鉗豬毛!”商細蕊抿著嘴樂,伸手揉亂程鳳台的頭髮,問道:“咱們去哪兒玩?”

商細蕊現在很反感看醫生的,因為每一次都是空抱希望。程鳳台見他已上了賊船,方才說:“去看一個老太醫——”

商細蕊看看手錶,煩躁道:“浪費時間麼不是!太醫我還看少了?”

程鳳台道:“這個不一樣,專門給皇帝治病的。同治,光緒,都在他手裡治過。”

商細蕊道:“可不是!同治,光緒,都給治死了!”

程鳳台拍他:“不許說不吉利的!”

老太醫隱退好多年,戰亂時節女兒守寡,兒孫無能,老太醫只得操起舊業,回頭伺候京城勳貴。二奶奶為了察察兒傷心,患了梅核氣,老太醫妙手回春,三帖藥下去病就好了。程鳳台因此執意帶著商細蕊上門求醫,進門先喝過一杯淡茶,老太醫午睡起床,由女兒攙扶前來。程鳳台拿出準備好的曲奇餅乾和蛋糕,老人家忘記了程鳳台,但是認得糕點,向他們瞅一眼,顫巍巍笑道:“怎麼說,太太身子又不安了?”

寡婦女兒臊得連連道歉,並奉上老花眼鏡,老太醫戴上眼鏡看清了商細蕊,恍然大悟:“哦,是令公子病了?”

名醫向來不肯輕易醫治名人,治好了固然一段佳話,治不好,招牌也是砸得更響。程鳳台有意隱瞞商細蕊的身份,長聲長氣地笑道:“您啊!別管這是誰了,瞧瞧他的耳朵吧!”

老太醫探過頭:“啥?哪兒病了?”

寡婦女兒將嘴湊近老太醫的耳朵,逐字大喊:“他呀!聾了!”

商細蕊看不下去了,噌的站起來就走,嘀咕說:“咱倆也不知道是誰聾了!”程鳳台推推搡搡將他重新按下。商細蕊不耐煩到了極點,勉強伸出手給老太醫搭脈,吹鬍子瞪眼的,老頭撫須沉吟,一老一小對面而坐,正是極端的兩種情緒。診了約有一刻來鍾,老太醫問:“耳朵裡還聽得見響?是鴿哨的聲兒,對不?”

程鳳台與商細蕊對視一眼,他們還沒說症候,老頭就自己診著了,隱隱覺得這一次遇見真人了。程鳳台搶著答道:“聽得見!就是鴿哨的響!”

“聽得見就好!有響就有治!”老太醫點點頭:“小公子回想回想,可是傷後未愈就動了大氣?”不等商細蕊作答,老太醫篤定地拍拍他手背:“年輕呢!氣性甭那麼大!日子往後過著,遇見的難題就多了!人嘛!平心第一!”

都以為商細蕊耳朵的病是從臺上摔下來摔壞的,又是活血又是化瘀地治,唯有老太醫說他病灶在肝,去書房翻了很久的書,擬出一個方子叫回去吃藥。程鳳台和商細蕊都感覺這次醫緣到了,誠懇謝過,留下金條做診費。臨走老太醫發話:“二爺下回來,帶點薄脆的,蛋糕噎得慌。”程鳳台眉花眼笑答應了。

回程路上,商細蕊挺高興:“老頭牙都沒了,還想著吃脆的,咬得動嗎?”

程鳳台自顧說:“進了城先抓藥,明早我來給你熬。”

進城果然先去同仁堂,次日一早八點多,程鳳台真來了。他袖子捲過胳膊肘,在那給小來示範過程,哪個先煎,哪個後下,掐著懷錶精確到秒,完了把表遞給小來:“放你這。泡藥半小時,後下五分鐘,時候不能錯。”小來不肯收這樣貴重的東西,但是又不說給她的,是給商細蕊熬藥用的,只得接下。商細蕊倚著廊柱看他好比在做化學實驗,一抬下巴,說:“挺在行啊!”程鳳台傾著罐子倒藥,笑道:“二奶奶吃藥,也是我教丫頭熬,我啊,伺候人的命!”商細蕊臉上不笑,黑眼珠定定地瞧著他半晌,說:“改天耳朵全聾了,失了生計,只剩下混吃等死,大概就能跟你走了。”

程鳳台手裡一頓,藥汁順著罐子往下淌,弄髒了他的鞋,他頭也不抬:“哦,聾了殘了才跟我走,我是哪兒配不上你?得不著個全人?我還偏不要了!”倒出的一碗藥,嗅著味道就苦透苦透,程鳳台端在石桌上晾著,隨後放下袖子戴上涼帽墨鏡,登時從伺候湯藥的小廝回到翩翩公子的模樣,他手指一挑商細蕊的下巴頦:“好好治你的耳朵!二爺還等著聽你的戲呢!”

商細蕊說:“你這一走,新戲怕是趕不上了。”

程鳳台繫著袖子扣不言語,商細蕊說:“後天晚上,你來,我單給你唱一出。”

程鳳台點頭:“好,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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