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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回到金玉園中,內院寢室的燈暗下去,穆明珠已然安睡。

櫻紅從內室退出來,正要往書房去,卻見翠鴿抱膝蹲在門邊、面色頹喪,便招手示意她跟出來,悄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翠鴿起初不肯說,經不住櫻紅柔聲細問,到底講了,道:“今日殿下點了奴婢隨行,可是在寺中奴婢沒能攔下齊都督……”原來穆明珠入牡丹小院之前,曾交待翠鴿,叫她不許放旁人入內。因為她此去遊說孟非白,要孟非白掏出巨資來,說服的過程不能被打斷,否則氛圍一破,就不好“洗腦”了。翠鴿得了穆明珠交待,如何能不上心?便是黑刀衛齊都督趕來,翠鴿最初也撞著膽子攔下來了。

齊雲耳聽正事談完,穆明珠與孟非白轉入私下情誼之談,這才忍耐不得,立於門邊出言打斷。

但翠鴿不知齊雲能聽清院內的對話,只懊惱自己最後沒能攔下齊都督,辜負了殿下的囑託。

櫻紅聽她講完,正色道:“既是殿下吩咐了,當時我也趕到了,你便該告訴我。你不好攔,我總可以再攔一攔。若是我不在,你既然得了殿下的話,揚州城便無人大過你。哪怕是面對齊都督,你也不該露了怯。”一席話說得翠鴿低了頭,滿面羞慚惶恐。

櫻紅回想今日歸程殿下的神色,大約並沒有耽誤殿下的正事,又見翠鴿慚愧,便又寬慰道:“不過今日這是件小事兒,殿下並沒有在意。況且,”她抿唇一笑,道:“齊都督是咱們的準駙馬爺,在殿下跟前總有幾分薄面。”

翠鴿得了她前頭一番教導,卻是紮紮實實記到心裡去了,慚愧道:“姐姐別笑奴婢了。憑他是什麼準駙馬,就算成了真駙馬,那也大不過殿下去。下次奴婢一定給攔住了。”似乎想到下次的場景,忍不住在夜風中抱臂縮了縮,輕聲道:“不過齊都督握著刀往那兒一站,不言不語的,可真是嚇人……”她對自己下次是否能充滿攔人所需的勇氣還有所懷疑,但已經決定非攔不可

了。

櫻紅無奈一笑,道:“好。你跟著殿下出去跑了一日,早下去歇著吧。”與翠鴿作別,她便獨自往書房去收拾。因書房內有機密信件,所以書房內的一應清掃收拾都由她親自來做。

一時收拾停當,櫻紅最後擦淨了白瓷筆洗,目光落在一旁緋紅色的芙蓉玉筆架上。卻見筆架橫出的雲紋上輕輕巧巧掛著一串潔白馨香的茉莉手串,茉莉花萼還有淡淡的綠色,正是公主殿下今夜從大明寺山下采摘、又于歸途馬車上親手編織的那一串。

她陪伴在公主殿下身邊多年,鮮少見公主殿下玩花弄草的時刻,又見那手串花了心思、自然漂亮,不免惋惜此物短暫,過不多時便將枯萎消散。

櫻紅微一沉吟,取了水晶盤,托起那茉莉手串,又以香爐上的銅罩籠住,命奴僕取了幾張棉帕裹在外面,擱到書房裡用來存酒的小冰鑑中去了,想著若是明日殿下醒來,還得再多賞玩一日;又或者殿下要拿去作彩頭,也好再捧出來。

穆明珠解決了資金困境,一夜好眠,次晨醒來,神清氣爽,透過半掩的長窗望出去,只見晴空萬里,又是一個好天氣。

“殿下,您總算醒了。”櫻紅聽到動靜進來,徹底開啟窗戶,讓混合著草木花香的新鮮空氣湧進來,與室內原本微涼發甜的沉香交融氤氳。她含笑道:“殿下若是再不醒來,外面崔別駕怕是要急哭了。”

“美人一哭,叫看的人隨之心痛落淚;崔別駕一哭,看的人卻是要被醜哭了。”穆明珠促狹道。

櫻紅服侍她起床穿戴,笑道:“崔別駕相貌周正,頗有幾分書生清俊,殿下怎好說他醜?”

穆明珠振振有詞道:“相由心生。他做人做事不行,我心中厭煩他,自然認為他醜陋,多一眼都不願再看。反過來,哪怕是中人之姿,卻投了我的性情,我心中歡喜他,自然便認為他俊美。”

“罷罷罷,奴婢說不過殿下。”櫻紅只能笑著搖頭。

正廳中崔塵早已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一早上,也坐不住了,起身一會兒踱步到門邊眺望,一會兒到牆角悶頭思索,終於聽到腳步聲重重,知是公

主殿下終於慵懶睡醒而來,一個健步衝到門邊,迸射出了不符合年齡的矯健,揪著鬍鬚嘆道:“殿下,可算是把您盼來了!”他也沒有餘裕去寒暄見禮了,一路跟著穆明珠走入廳中,口中連聲道:“殿下,果真是您派人去高價買米的嗎?原本一斗米八十文,您卻出價一百二十文——您這、這簡直是……”他好險嚥下了“胡鬧”二字,又道:“米價再往上漲,普通人家也吃不起飯了,到時候會出大事兒的!您這兒也不缺米吶?您說您買米作甚麼?若是為了大明寺修藏經閣,原本咱們不是說好了麼?早有揚州大戶願意出資出力,您又何苦操勞?您頭一回出建業城,心是好的,可是這外頭的事兒您不清楚。那麼幾百上千號的青壯湊作一堆,個個沒有家口,就好比一堆乾柴,一個火星就全炸嘍!到時候真起了亂子,又怎麼說?”

“櫻紅,你聽崔別駕像不像一隻喜鵲?”穆明珠至於主位,施施然坐下,笑眯眯道:“喜鵲臨門,看來本殿是有好事來了。”

櫻紅低頭忍笑。

崔塵一趔趄,險些氣個倒仰。

穆明珠垂眸,撣了撣裙裾上並不存在的浮塵,笑道:“崔別駕來得正好,修繕大明寺藏經閣缺幾個管事,你從府衙中派幾個得力的來。”

崔塵深呼吸,閉了閉眼睛,懷疑是自己方才說得太急,這位小殿下壓根沒聽懂,轉口問道:“敢問殿下幾時回建業城?”

穆明珠淡淡掀起眼皮,目光掃向崔塵,眸中露出鋒芒來,慢吞吞一笑道:“本殿與齊都督是同來的,幾時齊都督查完了案子,本殿便幾時同他一路回去。”

陳倫之死,始終是揚州城內一個詭異的秘密。

崔塵瞳孔猛地一縮,低下頭去,默了一默,不敢談案情,沉聲道:“殿下,您在揚州城內鬨抬糧價、收攏青壯,一旦激起民變匪亂,後果不堪設想。原刺史入獄,下官便是揚州城內文官之首,職責所在,言盡於此。政務不可玩笑視之!若殿下一意孤行,下官只好如實上奏,力有未逮,解官而去。”說著,解下腰間官印,往穆明珠手側的沉香案上

重重一放。

這一招乃是以退為進,公主殿下所到之處,逼得地方長官掛印而去,豈是好名聲?建業城中的皇帝又豈會坐視不理?況且一個十四歲的小公主,又怎麼真的敢接了十四州之一的官印?

“不太行啊,崔別駕。”穆明珠勾起一抹諷笑,這是熊孩子不聽話,就要衝家長告狀了?她可不是一般的熊孩子。她沒有如崔塵所期待的那樣起身認錯、奉還官印,反倒是把玩著那枚兩千石大員所用的青綬銀印,動作間有幾分漫不經心,口中淡淡道:“朝廷的信物,崔先生說放便放,也太任性了些。”她已是從稱呼上給崔塵革了職,而且反過來指責崔塵任性。

崔塵一噎,望著女孩指尖的那枚小巧銀印,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他方才做了一個錯誤的舉動。

穆明珠已經攥緊了那枚官印,抬頭一笑,道:“天下官職,有才德者居之。崔先生主動讓賢,這份自知之明難得。待本殿回到建業城,必使母皇知曉先生之德。”

崔塵氣得一甩袖子,道:“真是、真是不知所謂!”

“要罵人了?”穆明珠挑眉。

崔塵又是一噎,並不敢真罵。

“送客。”穆明珠端起茶盞,向他點頭致意,看他氣沖沖退下,還不忘囑咐一聲,“崔先生記得把修寺的主事送來。”

櫻紅望著崔塵遠去的背影,笑道:“殿下這氣人的本事兒,跟小時候一模一樣……”頓了頓,她的視線落在穆明珠指尖官印上,語氣中多了些擔憂,“不過,殿下真準備收了這官印?”

穆明珠手挽青色綬帶,佯裝不解,道:“我氣他了嗎?我不過說了幾句實話。”又道:“別擔心。那崔塵是個賊窩裡的老實人,又在明面上。窩裡賊王的動作,咱們才要盯緊了。”

“賊王?”櫻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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