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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稍長的瓜子臉,也許是葵花子?她長著一雙有點像京劇坤角那樣吊起來的“丹鳳眼”,她有一種端莊,一種凝重,一種瘦削,她名叫連亦憐,十分的可愛與不俗。她說話的聲音很小,話也不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常常低著頭。她剛剛五十歲,比沈卓然小二十多歲。她的樣子楚楚可憐,只有熟悉中國古典文學的人才懂得“憐”字在古詩中的地位,它比愛更古老,比愛更幽雅,比愛更男權卻也充溢著男子的柔情與擔當,甚至還有一點戲耍的心坎上的歡愉。憐就是保證,就是允諾,就是永遠對得起女子的起碼的男人的誠實與決心,是好好地吃,好好地咂滋味,是上海人吃大閘蟹。憐還是對寶貝,對寵愛,對弱者柔者美者的一百種義務,一百種照顧,一百種珍惜,一百種“陰秀軟絲”(您可以去查英漢字典)。風月無邊,美味無邊,浪漫無邊,恩愛萬千。

沈卓然的說法,祖國認字的人對漢字深情如海。連亦憐,你找不到這樣招人愛憐的女性芳名。連與憐同音不同字,本身就包含著一種糾結和期待,一種悽美和纏綿,一種上顎與舌頭的性感,一種結合的暗示,一種如蓮的喜悅。連就是合,合就是連。中間加上一個發音部位靠前的亦字,嘴張不太大,說起話來好像要流口水,亦就是溢,亦就是嬉戲,亦就是羈縻,亦就是枕邊喁喁吁吁。連與亦與憐匹配得天造地設。哪怕只是為了發音學科研,為了文化愛國主義,為了品鑑漢語與姓名學,他也不能拒絕與她會個面。而且那個病友是要請他與她到家裡便飯。

介紹說,亦憐是大專畢業專門學護理的醫院護士長,她的先生病故,她有一個兒子,患慢性病,為照顧兒子她已於兩年前提前退休,現在每月還有退休金三千多元的收入,享受社會醫療等保障,在銀行有三萬元左右的定期存款。她一直沉默寡言,埋頭做事,從無是是非非。丈夫死了七年,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男友,她只有一個要求,對方必須有二百平方米以上的屬於自家名下的住房。她很簡單,很實在,完全靠得住。

沈卓然未以為意地一笑,他說:“我的住房建築面積是一百九十八平方米,不夠數啊。”

廳長從老沈的一笑中看出了一點輕蔑,他急著說:“不,這當然不是問題。第一,你的住房設計比較經濟,房屋使用面積超過了百分之七十,足用一百四十平方米。第二,你有固定車位,你的車位佔地三點五平方米。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你是十足老秤的二百平方米住房擁有者。”

廳長覺得老沈的表情仍然不夠認真篤敬,他說:“你需要一個護士,醫護人員對於你是無價的救星。她呢,女人嘛,五十了,女人五十在擇偶上的處境等於男人的‘n+1/2n’,也就是說恰恰與七十五歲的男子匹配。天上地下,沒有比陰陽調和更大的原則,陰陽和諧,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長治久安。你不用說了,你是人五人六。她呢,大專生,退休金,無房戶,她還能想些什麼呢?還想要什麼?學問?名聲?級別?權力尋租?……”

第一次會面是在廳長家裡。正是身為客人的連亦憐為廳長夫婦與他們的病友炒了幾樣菜,同樣的西芹香乾肉絲,同樣的廣燒魚,同樣的宮保雞丁與同樣的榨菜湯,你如同進了東興樓或者聽鸝館。同樣的燜米飯,軟中勁道,米香綿綿,也使老沈讚歎不已。廳長說:“你教文學的不會不知道,當代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說過,炊藝是通向家庭幸福的金光大道。”

沈卓然果然點了點頭。

一週以後連亦憐住進了沈卓然家。本來,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得這樣快。

那是當年與淑珍戀愛的時候,那個夏天,他在公園裡突然吻了淑珍的臉龐,淑珍說不,淑珍不高興,淑珍能夠說不,有說不的權利,也有不高興的理由。那時候她向他異議的是:不該發展得這樣快。發展問題,後來這成為他們夫妻倆的一個風情趣話。有時候辦完了好事,在意態涎涎、情致飛飛之時,他會問她,他們兩人發展得是快了還是慢了?發展呀發展,我的好人,如今天人相隔,發展煙消雲散,笑語無蹤無跡,夫復何言?

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連亦憐,對於七十六歲,被喪妻之痛已經壓得如老杜之“老病巫山裡”、“老病已成翁”的老沈來說,她恍如天人,她就是從畫面上走下來的巧姐,給莊哥洗衣做飯,給莊哥帶來佳饌、清潔、整齊……給莊哥帶來枕蓆之歡。枕蓆之歡,迷人的說法,傳統文化萬歲!她在本市沒有住房,她是借住在親戚家。堪憐,甚憐,好端端一個上品的,無懈可擊的女子,竟然五十歲了連個正經住的地方都沒有。他規規矩矩地說,她可以住在他家裡,她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他不會隨意去騷擾。

她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是她沒有走,不但給他做了他喜歡吃的手擀打滷麵與黃瓜雞絲粉條,還擦洗了他們房裡的傢俱,掃淨了犄角旮旯的塵灰,擦拭了並且擺正了牆上的掛鐘照片書法與山水畫,然後,不管沈卓然的勸阻,她跪在地上擦地板。一晚上只說了一句話:“今天晚上我兒子有人管。”

入夜,她給他鋪好了被褥,她擺的是兩個枕頭,兩床棉被,共用一張薄毯,兩個依偎得那樣近,不似新婚,勝似新婚,使沈卓然心神盪漾,臉頰緋紅。他掐自己的耳朵,想證明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豔遇,還是少年臭小子的春夢。他有一些不安,他不但想到了淑珍也想到了那蔚闐,他還想到了有過一面之緣的歐洲女子。亦憐與她們各自的純潔、優雅、活潑大異其趣。對於老沈來說,亦憐柔軟如柳絮,空靈如雲朵,光滑如絲錦,順應如和得揉得恰到好處的面記兒,婉轉如二胡曲。他最大的享受是大病之後發現自己仍然活著,仍然男子,仍然有氣有力有欲有“壞”。同時,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失落心情,他感覺到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的感覺是什麼都與當年一樣,什麼都已經今非昔比,他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他得到的是一百一的服務,是毫無瑕疵的第三產業的一絲不苟,是顧客即上帝的職場信條百分百遵守踐行。然而她離他很遠,她的眼神十分清醒。她的眼皮時而略略上翻,她似乎在內視,她一直在專注,在琢磨,她努力地保持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的動作是爭取被動,像善於跳交際舞的陪舞舞伴,像風,像空氣,像影之隨形一樣地圍繞,完全無我無己,唯願君得心應手。她幾乎完全不出聲音,她聽任擺佈,她輕如羽毛,她了無痕跡。同時,老沈分明發現,無論如何,愛咋的咋的,是她復活了沈某人,她挽救了沈,她帶給沈新的生命。

發生了這一切以後,沈卓然更加疑惑,是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當然不是與淑珍的酸甜苦辣的半個多世紀的日子,甚至也不是趴在那蔚闐身體上的春夢,也不是歐洲女子的風情萬種……她給他帶來的是盡善盡美的安排與敬業。完滿的服務後面有一種悲哀的矜持。矜持的冷靜中有一種遙遠的尊嚴,一種艱難,一種帶傷的堅忍。這在某種意義上更激發了沈卓然的渴望。因為他不能完全滿足:他反省自己,君子求諸己,他的不滿足也就是她的不滿足,他老了,畢竟。他沒有能燃燒起震盪起酣暢起迷醉起楚楚可憐的連亦憐,他氣喘吁吁之中想著的是下一次,是他的有生之年,他仍然需要女人,卻不僅是溫順與侍奉,他需要的是女人的生命之火,就像魚需要水流,莊稼需要地氣,他當然需要女人,因為他還活著。

而最最神秘之處是,從亦憐的某些動作,某些表情,特別是從她的微微搖頭與嘴角的微微嘬動中,從某種隱蔽的私密的女人氣息裡,他想起了高大自如的那蔚闐老師來。這個感覺使他一驚。

他陡然一驚,陡然一想,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呢?即使她是在做愛。

然後她去沖澡,她沒有說話。

“你,好像,不喜歡說話……”

“發展早超過了說話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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