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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算是過了關,明確了他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淚橫流。

……

五十多年過去了,快一個甲子。他孿生龍鳳胎一兒一女,都已經事業有成,生兒育女,收入頗豐。他媳婦“文革”結束以後也飽享了小康的人生之樂與兒孫繞膝天倫之樂,只是年前開始出現了間歇性腦軟化,發展極快,一年後已經基本上進入遲鈍狀態。

李文采“文革”結束後到一個國有工廠當了一回黨委副書記,光榮離休。他隨女兒自費旅遊去了趟維也納,參觀了當年兩個陣營交換被俘間諜,並且常常進行外匯黑市與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館,小小的咖啡館在一區米西巷一號。然後是凱文登大街,那條街很寬大,賣最新款的銀器與路易·威登箱包的專賣店吸引了許多遊客。而巴寶莉專賣店的櫥窗裡懸掛著的西服,牛氣沖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權所有,只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遊人,都散發出高階香料與特級防腐劑的氣息。他在那裡佇立了二十多分鐘,想不清楚他這一生的經歷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覺得有點亂。莫非他又要犯暈眩病?他扶著牆,閉了會兒眼睛。

除了維也納,他還去了在那裡拍攝了莫扎特家鄉薩爾茨堡與山城因斯布魯克。敢情奧地利的湖泊比他的家鄉還多。

只是在老同學的聚會上,他看到了當年外語學院同班同學中的科學院院士、博士生導師、駐外大使、公使、參贊、合資企業董事長、局長級幹部,還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親。他略顯黯然地說一句:“我是一事無成兩鬢白啊。”然後所有的同學都來說服他,讓他認識到他是全中國最最幸福的一個。他苦笑著。在聚會結束的時候,他承認,其實他挺好,平安,健康,闔家團圓。離休老幹部,上上下下,都衝著他“送溫暖”。

這一年他已經七十九歲。剛離休的那年他天天坐著公交車去爬山,帶著行軍壺去山泉打長命仙水。後來改成了遛湖、餵魚又喂鷗。後來改成小區散步,買包子。後來改成拄著藤杖挪動。

這個禮拜天颳起大風,但是天晴朗得愛死人,因為是深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條颳得大把大把地橫在了空中。楊樹上的黃葉紛紛飄揚起舞。他悄然覺得,再沒有幾天樹木就會變得光禿禿、瘦稜稜,一片茫然。

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時候,他夢中看到的是一張老式膠木唱片,放到微波爐里加熱,怕過於乾燥,他往微波爐里加了一調羹水。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會上,老同學們最後說他笑得真誠、純樸、滄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個真誠、純樸、滄桑的笑容。”同學們說他的此話可以進電視節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來,一直笑出了眼淚。

他決心在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時刻去大湖公園。他記得年輕時候曾經在初冬冒著大風去過大湖公園。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奧地利之遊時候購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賣烤白薯小販常戴的灰藍毛線軟帽子,圍上紫色鄂爾多斯羊絨圍巾,拄上藤杖。他來到當年來過的湖邊,張望著,想念著,冷卻著,嘆息著,更空洞地笑著。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滿足。

後來仉仉怎麼樣了呢?他竟然一無所知。與他關係不錯的學院圖書館館長張老師告訴他,仉仉自殺嘍。另一名俄語助教告訴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養”了。直到“文革”結束,原來的黨委書記彌留之際,在ICU急救病房,插著鼻飼橡皮管子的書記告訴他仉仉退學了。退學?當一個政治運動像疾風暴雨一樣地撲過來的時候,誰能倖免?誰能無禍?誰能退學從而置身事外?他不信,書記說不出話了。

新的世紀,李文采又一次來到了湖邊,一個強壯的漢子走到他身邊,斜著眼盯視著他,他奇怪。然後過來了一組中外老小人員,顯然不是普通人,他一眼看到了一位白髮老婦人,她仍然窈窕風致,也仍然目光如炬,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強大的老婦的目光。她穿著一件藏藍色羊絨高領上衣,藍與綠格間雜著黃色細道道的毛料裙子。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文采。李文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都來過了,慢慢地去著。

她說:“對不起,請原諒,您是李先生嗎?”

她把本應輕聲發音的“嗎”字說得非常重,和驚歎“我的媽呀”時候的“媽”字一樣。李文采知道,這樣說話,是海外華人普通話,英語叫作“滿大人”的。

他們互相問答了些什麼,後來也就忘記了。他兩眼發直,覺得世界上只剩下了兩個人,聚在一起,相距十萬八千里:

房間很深,兩扇窗戶又正對著一條夾在高樓

之間的小巷子,這時房裡便已經光線晦暗……

她似乎回答:“我一直保留著您的筆記本。”然後她說:

其實他聽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聲。

然後他們共同說了一句:“史托姆,《茵夢湖》。”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他是看著她的口型這樣感覺到她的說話的。她應該也是。

他清楚地聽到的是她說:“我在胡蘇姆,住了三十年……”

他說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仉仉問:“什麼?”她為什麼完全不解?

別的忘卻了,都忘卻了,他似乎讀過一篇散文《忘卻的魅力》,人好比一臺電腦,它必須釋放太多的資訊,它每隔幾年需要格式化那麼一兩回,要不宕機。他勉勉強強上了一回網,查到了施篤姆、茵夢湖,當時的譯者郭沫若、如今的譯者楊武能教授,如今的史托姆譯作施篤姆……胡蘇姆是特奧多爾·施篤姆的故鄉。

其後一年多的時間一事無成的李文采腦子裡只剩下了仉仉一個人。她飄然而來,她陡然而去,她寂然而息,她凝然而至。她唱著《勿忘我》,她應和著《茵夢湖》。她就是夢中的人頭,她就是微波爐裡打熱了的唱片,她就是外國文學的該死與神奇。胡蘇姆是史托姆的故鄉。他雖然笨,但是知道。這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大的想象力,有想象力的話,他早就飛黃騰達達達了。“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那是臺灣背景鄭愁予先生的著名詩句。

他經常自言自語,此次邂逅以後,孩子們不止一次聽他念叨:“當然沒有,我從來沒有說過,也沒有非禮。”孩子嚇壞了,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怎樣出現了嚇人的囈語。

兩年以後,他收到一封德語來信,是仉仉的女兒寫來的,說她的媽媽病故了。根據媽媽的遺囑,把一本筆記寄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所外國語大學,希望李先生能收到這本筆記。另外還附了一本小冊子,是媽媽寫作的一本德語書。

他給仉仉的女兒回了信,想了解更多一些事。女兒只能提供:據她所知,媽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從香港移民到英國,又在英國結識了德國漢學家漢斯教授,遷居德國來的。在女兒出生後,媽媽與漢斯離婚,此後沒有再結婚。除了兩年前她與媽媽在大湖公園見到李先生,還有此次媽媽病危時談到要她把筆記本郵寄給李先生以外,媽媽沒有談到過李先生。

李文采納悶,為什麼她們在大風中游大湖其實是小湖有那樣的規格氣勢,他相信那個盯著他看的壯漢是本地警衛人員。他想寫封信去問,又覺不妥,便沒有問。他想,可能是女兒和女婿有什麼特殊身份,也許仍然是由於仉仉的父母,仉仉的父母究竟是什麼天神天星呢?

撕開層層包裹,李文采看到了自己當年胡寫八寫的筆記與文學“創作”,他興奮,覺得火燙,又覺得遙遠可羞,甚至無聊。一位在出版界混了點模樣的老同學勸他將之整理出版,並且論證這樣的書請作協分會領導作序,弄好了可以賣五萬冊,他約莫可以獲得十五萬元報酬。他拒絕,朋友說服,再拒絕,再說服……終於被說服,而且收了一萬元預付訂金。

然後是治療牙周炎,然後是媳婦辭世,悲痛欲絕。李文采說,媳婦是他命運裡的貴人,媳婦使他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誰能想到,人生就是這樣,白駒過隙,不到時候,要多遠有多遠,到時候,要多快就多快。然後是春節直到元宵節,然後是慢阻肺。最後,他感慨萬千地,卻又是漠然無所謂地焚香沐浴,理髮梳頭,泡了一杯據說是真實可靠絕非贗品大紅袍,呷了兩口,李文采開啟電腦,開啟半個多世紀前的筆記本,想開始重拾他為之付出了不知多少代價的文學夢。二十的好夢八十圓,他自嘲說,他笑得傻帽而又無賴,沉穩而又滿足。他發現了自己的幽默感,時至八十四歲,他畢竟開始產生了幽默感。如果多一點幽默與遊戲精神,也許早就有一點文學成就了。他哼了一聲。

……他發現,筆記本上原有字跡已經消失殆盡。天啊,人們常常在不可能再做的時候,才準備停當。

有的說是原來的儲存人,即仉仉女士,花了很大力量,將筆記本放到少氧、無光照、恆溫、恆溼的條件下,她是用日耳曼人的認真來保護這本筆記的……儲存至今。寄到他這裡以後,他沒有著意保護,很快字跡就氧化淡出。

有的說,五十餘年無人問津的文字稿,能留到今天已經千難萬難了,您不立刻輸入電子版複製儲存,您還想幹什麼呢?

有人說此時無形勝有形,此時無字勝有文,此時仙逝勝堅持。正是他文采,寫出了鉅著大作,永垂不朽。

孩子則說,略略費點勁,其實能看見字。是爸爸的白內

障與青光眼造成了當前困難,他應該立即做無創奈米磁石吸附手術,然後開始他的文學大業。他的小舅子則搖搖頭,說姐姐才走,姐夫和一位外籍女人鬧得這樣不明不白……

據說李文采後來一個人悄悄地哭了一場。不一定是真的。他將訂金一萬元退還給了出版社倒是不假。他在二○一二年十一月十一號又由孩子幫助網購了一大批外國文學書,包括七大本《追憶似水年華》和《施篤姆小說精選》。後者的一篇小說題為《蘋果熟了的時候》,李文采常常對書陷入沉思:“‘蘋果熟了的時候’?這不是朝鮮影片的片名嗎?它怎麼成了施篤姆的名篇?”

他陷入這樣的深思,一連幾個月,卻沒有掀動筆記本紙頁一次。他想著的是,怎麼樣去閱讀仉仉的德語小冊子,那可不像仉仉女兒的信樣平順簡易。仉仉的書他獨自完全讀不懂。他不想找任何人幫忙翻譯,翻譯就是宰殺,他想起了當年上外國語課時聽過的一句怪話。

又過了兩年,長壽的他病癱在床,不能說話。孩子們在他此生唯一的“文學創作”筆記本上看到了他復得後寫下的一句話:“其實挺好。”而這時再看他年輕時候寫下的字,一個字也沒有了。

他的字寫在有作家名言的背景頁上,名言說什麼“不必要擺放悲哀的安琪兒”。悲哀的天使?兒女們眨一眨眼。

那時的油墨還不錯,到現在插畫呀、名言呀都能看清,但是墨水不好。“唉,俺們爹也有兩下子,他一定經歷了不少的事兒”。孩子總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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