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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沿長江下游一帶相繼有漁民發現和捕撈過一種被他們稱之為“怪魚”的東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動物白鰭豚。非常可惜的是,因為漁民們普遍不認識它,不知道它的價值,野蠻捕撈加上報告延誤,等到水生物學家們得知訊息辛苦趕去時,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爛發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塊的屍體。這樣,從搶救白鰭豚的目的出發,羅想農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緊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剛剛畢業的研究生羅想農進入該室,從此開始了他的水生物學研究事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人類獲得過活體白鰭豚嗎?

翻遍所有的科學文獻,都沒見到有關記載。但是沒有記載不說明沒有發生。在漫長的文明之前的社會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滅,它們如電光火石,偶然地劃過天空,驚起人們的恐懼膜拜,被奉為奇蹟或神明,而後緩緩落幕,歸於沉寂。

據生物學家統計說,全世界共有各類鯨豚八十多種群,中國水域擁有其中的三十多種。但是絕大多數鯨豚沒有“國籍意識”,它們四海為家,自由來去,是水中恣意妄為的精靈。幸運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國,把其中最美麗聰慧的一種單獨饋贈到了這塊國土中,這就是珍稀白鰭豚。因為它在地球上有著長達兩千多萬年的進化史,比之進化史不過三百萬年的國寶大熊貓,白鰭豚要來得更加古老和珍貴。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國傳教士的兒子、十七歲的青年獵人霍伊搖著小船在岳陽城陵磯打野鴨,極偶然地一槍擊中江面上的碩大獵物——一條從沒見識過的“大魚”:身長兩米,灰藍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腦袋上長著一個長長的細細的尖嘴巴。霍伊興奮地僱人把這個獵物運回家,他的傳教士父母敏銳地意識到,兒子僥倖獵到的是寶貝,是中國長江中的稀有動物。他們當即為這條“大魚”拍了照片,並鋸下它的頭顱製成標本,花錢將此標本寄運回美國,贈予華盛頓美國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

美國哺乳動物學家米勒看到這個完整的頭骨標本,認定了這是一種尚未被報道過的新物種,一種珍稀的淡水豚類生物。他當即開展研究工作,按照國際生物命名規則,為這種淡水豚起了一個正式的拉丁文學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十七歲的霍伊採集的這個標本,從此就成為白鰭豚的模式標本。他當年的捕獵地點洞庭湖,被記錄為白鰭豚的模式產地。中國長江白鰭豚從此在世界生物文獻中佔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八十年代初期的年輕學者羅想農,每每想起白鰭豚被發現和被命名的故事,心裡就有隱隱的鬱悶。似乎在達爾文之後到中國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兩百年中,有無數的外國探險者和傳教士湧入了這塊中原國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趟沙漠,篦頭髮一樣地把廣袤大地上的動植物種群、古人類遺蹟、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個遍。直至今日,中國學者們要尋找一些已經絕跡的標本、古籍、器物時,要跨洋過海去外國的圖書館和博物館裡翻箱倒櫃。

貧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國。讓雄心勃勃的外國探險家們興奮和驚喜的中國。黃頭髮藍眼睛的有識之士們歷經艱辛滿載而歸,妥善地也是文明地儲存起了這些難以計價的珍寶物產,卻給後世的本土研究者們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羅想農獲得碩士學位之時,也是中國百廢待興人才極度匱乏之際,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後,很快脫穎而出,成為極優秀的科研人員,擔當研究室的實際主持工作。那時候他心心念唸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機會獲得一頭作為研究物件的活體白鰭豚。

機會已經為他安排妥當。

那年開春,江蘇太倉某村的兩個農民閒來無事,駕上小船去江邊打魚,發現光溜溜的灘塗上躺著一條長近兩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傷了還是病了,一邊扭動掙扎,一邊發出“吱吱”的哀叫。農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卻發現怪物的眼睛純良溫順,奄奄一息地盯住他們,就差沒有開口求救。農民不知這是何方神聖,試探著上前摸摸,摸得一手粘滑冰涼。試探著抬頭抬尾,卻怎麼也託不起身。兩個人不敢耽誤,飛奔回村,又叫來兩個壯勞力,用大筐抬繩勉強兜住怪物身體,吭唷吭唷抬回村裡。圍觀者一傳十、十傳百,眨眼間轟動了方圓十里地面。人們開始商量怎麼分割烹食,燉湯好還是紅燒好。有老人站出來說怪魚吃不得,吃了要遭災,不如他出幾塊錢買下來,回家剁剁餵豬。初中文化的村會計到底有幾分見識,圍著怪物前後轉幾圈後,認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動物,國家要保護的!”

那時候的鄉村農民純良樸實,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貨可居,聽說有可能是個寶貝,馬上罷了一切念頭,七手八腳抬到穀場邊飲牛的水潭裡。

電話一級一級好不容易搖到縣城。第二天一大早,縣水產公司的技術員帶著羅想農他們之前廣泛散發的“保護長江白鰭豚”的宣傳資料,騎車二十多里趕到村子。對照宣傳單上的資料照片,技術員小夥子立刻確定水潭裡安安靜靜趴著的怪物就是白鰭豚。

村會計拔腿又去公社掛電話。電話轉到縣政府,縣長很重視,加急電話報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興奮,連夜調人調車,臨時組建專家團,請南大水生物研究室的羅想農帶隊,浩浩蕩蕩沿長江奔向太倉縣。

當年的新華社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報道了這條既有趣又振奮人心的新聞:

新華社南京2月28日電本月26日下午,江蘇太倉縣漁民在江邊喜獲一隻號稱“江中熊貓”的中華白鰭豚。

據悉,江蘇省人民政府今天已派南京大學生物系羅想農老師一行前往太倉接收白鰭豚來寧,並欲安置在南大水生物研究所新建的飼養池內,供科學家研究。

顛簸一整天,羅想農和他的同事們趕到太倉漁村,在村民幫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鰭豚從小水潭弄進一隻特製大水箱。不敢耽誤,事辦妥了之後一人啃幾個饅頭當飯,連夜上了路,興奮異常又是提心吊膽地護送白鰭豚到南京。

羅想農徵求研究室同事意見,給白鰭豚起名叫“寧寧”。初步測定,“寧寧”體長一點八米,體重五十五公斤,雌性。美麗苗條的小公主。它應該是在江水漲潮時誤入村民們捕魚的插網裡吃魚,而在江水退潮時未及撤退,擱淺在灘塗。

“寧寧”初入飼養池,嫻靜而憂傷。它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有著優雅的風度,輕盈的體態,溫婉而嬌柔的眼神。它的面板在白天的陽光下閃爍而光潤,呈現出燦爛的金灰色,霞光萬道的那種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變作冷峻的鋼藍,刀鋒般的錚亮,無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師學生們,那段日子誰都不肯離開飼養池半步,大家像盯視一個初生嬰兒一般地盯著“寧寧”看,怎麼也看不夠。“寧寧”遊動了,“寧寧”張嘴吃東西了,“寧寧”打了一個哈欠……噓,小聲!“寧寧”在睡覺!呵呵,小美人兒太可愛啦,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這麼的優美典雅,它的流線型的體態簡直舉世無雙,無可比擬也無可替代!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簡出在長江水域,這麼多年都不肯在活著的時候一展姿容,讓世界為它驚豔。

“寧寧”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開始它甚至對所有投放進水池的大小活魚都不感興趣,它輕輕地碰觸食物,拿尖嘴巴頂一頂它們的尾巴或是側鰭,溫柔地跟它們招呼,提醒它們注意躲避一樣。過幾天,它慢慢拋棄羞怯,嘗試進食。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長的魚兒,至多三兩條而已。女學生們為它著急,拿竹竿穿了小魚,探身送到它嘴邊上。它優雅地遊開,不為所動。

一星期之後,“寧寧”的體力明顯衰弱,身體更加瘦長,面板光澤減退,眼神黯淡疲憊,遊動時緩慢無力。羅想農和同事們估計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輕。他特地從省農科院請來獸醫為它治病,下到水池裡打抗生素,掰開嘴巴強制喂進食物,開動迴圈過濾裝置清潔池水……

都沒有明顯的效用。

再過一星期,“寧寧”終於躺在水池裡不再動彈。羅想農清晨到校,一眼瞥見“寧寧”癱軟的身體,腦袋裡嗡地一聲炸響,顧不上天寒地凍,衣服鞋子一樣沒脫,“噗嗵”跳下池水中抱住它,側耳聽它的心跳。耳邊只有水流迴圈的嘩嘩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寧寧”選擇在深夜無人時悄然死亡。

解剖的結果,“寧寧”的胃裡患有嚴重潰瘍,胃粘膜下有囊腫,囊腫當中殘留有沙粒狀的鈣化灶,同樣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還伴有大面積淤血水腫。可憐的“寧寧”,它重病在身,卻無法表達,在萬般痛苦中活完最後的兩週。隱忍的、有尊嚴的、給了羅想農他們很多快樂和期盼的兩週。

“寧寧”去世後,研究室邀請全國相關專家分析飼養失敗的原因。有專家說,自然擱淺的白鰭豚通常都是有病的個體,患病之後行動無力才導致被捕捉。再有,“寧寧”擱淺後,被村民野蠻捆綁拖拉,又在江灘和村裡不清潔的小水潭裡度過一段時間,舊病加上新傷,終至不治。還有專家認為,“寧寧”到南大後的生活環境不夠好,飼養池長寬僅四五張乒乓球檯那麼大,體長一米八的“寧寧”,別說在池水中暢快遊動,就連轉身拐彎都十分困難,一定程度上對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羅想農趴在實驗室的解剖臺上,給遠在武漢的研究同行喬麥子寫了一封無比哀傷的信。

“‘寧寧’選擇了天國,它不願意再跟我們遊戲。”他寫道,“我們的傷心無人能懂。研究室裡每個人都流了眼淚。我們請人將小公主製成標本,永遠安放在我們實驗室的一角。它的體態依然玲瓏美麗。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學理科的羅想農,長到三十歲都沒有寫過這麼傷感哀怨的信。他發現人有時候是會無師自通的,當你想表達的時候,想對一個人盡情訴說的時候。

他相信這世上只有喬麥子能夠理解他。因為在千里之外的武漢水生所,他心愛的姑娘恰好也負責餵養一頭白鰭豚,一頭名叫“南南”的五歲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間裡,他們實際上做著同一件美麗無比的事。

春節剛過,從安徽銅陵的長江邊上傳來喜訊,漁民又抓住了一頭幼年白鰭豚,現場判斷是被長江客輪的巨大水浪衝上江灘的。春節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劉接到電話,飛奔到學校宿舍區,第一時間把訊息報告室主任羅想農。當時羅想農正在樓道里的煤油爐子上煮麵條,聽聞喜訊,麵條還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撈起來,挑點豬油和醬油胡亂攪一攪,端給正患感冒懨懨臥床的李娟,而後擰熄爐火,抽屜裡拿了些零錢,挾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劉便走。

後來他回想跟李娟相處的每一幕,深悔年輕時候太不懂什麼叫愛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個時候,他在白鰭豚身上所花的時間和情感,遠超於他為李娟的付出。

他們趕到銅陵,白鰭豚已經被當地公社幹部從漁民手中攔截下來,養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裡。池子大小不足五個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渾水中飄浮著菜葉草屑。白鰭豚被漁民們用繩索拖上堤岸時就已經遭遇過野蠻對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塊面板,頸部和胸鰭也是傷痕累累,此時困囿於淺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驚恐不安,時不時還收縮鼻孔周圍的面板,發出孩童樣的“吱吱”的哀叫。

羅想農很怕這頭幼小的豚寶寶活不下來。“寧寧”在學校飼養池中臨終的一幕才過去不久,師生們尚未從沮喪和哀痛中恢復,羅想農實在不想看到幾天之後又有新的一幕悲劇發生。他當機立斷,將取名為“童童”的這頭一歲白鰭豚送往武漢水生所寄養。水生所此前已經治好白鰭豚“南南”的重度面板病,有了經驗,飼養條件也相對更加成熟。

電話溝通妥當之後,羅想農軟磨硬賴地從銅陵縣政府弄到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後開門的吉普車,又從公社醫院借到一副帆布擔架,和小劉兩個人脫了鞋襪下到池水中。

寒冬臘月,池水浸淫著膝蓋腳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們的雙腿疼痛到失去知覺。“童童”的身體冰涼溜滑,兩個文弱書生都沒有太大的力氣,手指頭麻木僵硬,很難將這具圓滾滾實沉沉的身子抬起來弄到擔架上。折騰了一會兒,水花濺得他們滿頭滿身,襯衣裡面是汗,棉襖外面是冰,小北風一吹,身子一動,冰碴兒咯啦啦地響,狼狽不堪。

看熱鬧的農民在池子邊上笑嘻嘻地喊:“老師哎,這活兒不是你們幹得了的,出點錢,我們一搭手就成了。”

羅想農不肯讓他們插手。不是捨不得錢,是怕他們粗手粗腳二次傷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溼淋淋的擔架弄上吉普車。車廂裡預先已經鋪好棉絮和稻草什麼的,擔架擺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臥鋪”。羅想農和小劉兩個人的鞋襪衣褲溼得站到哪兒就是一大灘水,灶火都烤不幹,羅想農不想等也來不及等,花錢買了當地農民的兩身乾衣服,胡亂穿上身,催著司機連夜往武漢趕。

天陰冷,空中飄著細碎的雨雪,道路顛簸而又溼滑。司機一路都在咒罵天氣,其實上是抱怨春節期間出這一趟倒黴的差。羅想農只能不停地給他遞煙,許諾付他雙倍的車費,又小心翼翼提醒他儘量避開坑窪之處,以免顛得狠了讓“童童”難受。

“老兄哎,”司機嘲笑他,“這怪東西是你爹還是你娘啊?”

羅想農無奈地笑,不接對方話茬。

途中每當司機停車撒尿,羅想農就忙著抓緊時間給“童童”的鼻頭臉頰以及背鰭尾鰭塗抹醫用凡士林,防止這些敏感部位幹凍開裂。小劉則奔下車,拿水桶四處找水,然後將清水緩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面板溼潤度。擔架佔據了吉普車廂內的幾乎全部面積,羅想農和小劉兩個成年人無處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擔架頭尾處,又要照顧“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長的一天一夜中,他們都能聽到自己骨頭脆裂吃重的“嘎嘎”聲響。

車到漢口水生所,車門開啟後,羅想農和小劉都站不起身了。腿腫,腳麻,腰肌僵硬,活像兩塊口鼻噴白汽的木頭疙瘩。接車的喬麥子喊了幾個同事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架下車,攙扶著送到招持所。

清早,美美地睡過一大覺之後,羅想農走到飼養池邊看望他的小寶貝。

農曆正月中,武漢這邊的天氣同樣陰冷。去往飼養池的一路上結著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嗤溜”一下子,四腳朝天地摔個屁股墩。砌圍牆的磚瓦凍得發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頭一凜,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樹枝條上掛著極細小的稜,遠看像結了一樹的半透明質地的小果子,風一吹還會叮叮噹噹地響。

遠遠看見一個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邊上,從身邊的提桶裡不停地掏東西,往水池裡面扔。走近一點,看見提桶裡掏出來的東西是一條一條白亮亮的魚。再走近一點,鼓囊囊的身影原來是喬麥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襖外面還套了一件板硬的軍大衣,看起來就像一團捆紮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麥子!”羅想農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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