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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開玩笑了,專為堵青燕的嘴。他照貓畫虎的,也用外國化的文字,也編些有聲而不近於真實的故事,寄給一些刊物。

奇怪的是,這些篇東西不久就都退回來了;有一篇附著編輯人的很客氣的信:“在言論不自由的時期,紅黃藍白黑這些字中總有著會使我們見不著明天的,你這次所用的字差不多都是這類的……”

汝殷笑得連嘴都閉不上了。原來如此!文字真是會騙人的東西的。寫家,讀者,批評者,檢查者,都是一個廟裡排出來的!

他也附帶的明白了,為什麼青燕只放意識不正確的炮,而不說別的,原來他是“怕”。這未免太公道了。他要戲弄青燕了。他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集子,把曾經被拒絕的東西都收在裡面。他送給青燕一本,準知道由某刊物的編輯部轉投,是一定可以被接到的。這樣,雖然花了幾個錢,心中卻很高興:“我敢印這些東西,看他敢帶著擁護的意思批評不敢!”

青燕到BB雜誌社編輯部去,看看有什麼“話”沒有。他的桌上有三封信,一個紙包。把信看完,開啟了紙包,一本紅皮的書——汝殷著。他笑了。他很可憐汝殷。作家多少都有些可憐——闖過了編輯部的難關,而後還得挨批評者的雷。但是批評者不能,絕對不能,因為憐憫而丟掉自家的地位。故意的不公平是難堪的事,他曉得;可是真誠的公平是更難堪的:風氣,不帶刺兒的不算批評文字!青燕是個連蒼蠅都不肯傷害的人。但是他拿批評為業,當劊子手的多半是為吃飯呀。他都明白,可是他得裝糊塗。他曉得哪個刊物不喜歡哪個作家,他批評的時候把眼盯住這一點,這使他立得更穩固一些。也可以說,他是個沒有理想的人;但是把情形都明白了,他是可以被原諒的。說真的,他並不是有心和汝殷作對。他不願和任何人作對,但批評是批評。設若他找到了比“意識不正確”更新穎的詞句,他早就不用它了;他並不跟這幾個字有什麼好感。不過,既得不到更新鮮而有力的,那也只好將就的用著這個,有什麼法兒呢。

他很想見一見汝殷,談一談心,也許變成好友呢。是的,即使不去見他,也應當寫封信去勸勸——乘早把這本小紅皮書收回去,有危險。設若真打算幹一下的話,吸著煙琢磨“之乎者也”是最沒用的,那該另打主意。創作與批評,無論如何也到底逃不出去之乎者也。彼此捧場與彼此敵視都只是費些墨水與紙張,誰也不會給歷史造出一兩頁新的來。文學史和批評史還是自家捧自家;沒有它們,圖書館不見得就顯出怎麼空寂。

青燕鼻子朝上哼了一聲。把書卷起來,拿在手中,離開了編輯部。

走到東四牌樓南邊,他要出恭。把書放在土臺上,好便於摟起棉袍。他正堵住廁所的門立著,外面又來了個人。他急於讓位,撩著衣服,閉著氣,就往外走。

走出老遠,他才想起那本書。但是不願再回去找尋。沒有書,他也能批評,好在他記住了書名與作家。

二頭已經被監了兩天。他莫名其妙,那本書裡到底有什麼呢?只記得,紅皮,薄薄的;他不認識字。他恨那本小書,更關心爸爸的病,這本浪書要把爸爸的命送了!他們審他;“在茅廁裡撿的,”他還是這一句。他連書是人寫的,都想象不到;幹什麼不好,單寫書?他撿了它;冬天沒事還去撿糞呢;書怎麼不該撿呢?

“誰給你的?”他們接二連三的問。

二頭活了二十年了,就沒人給過他一本書;書和二頭有什麼關係呢?他不能造個謠言,說:張家的二狗,或李家的黑子給他的。他不肯那樣髒心眼,誣賴好人。至於名字象個名字的,只有村裡的會頭孟佔元。只有這個名字,似乎和“黃天霸”,“趙子龍”,有點相似,都象書上的。可是他不能把會頭扳扯上。沒有會頭,到四月初往妙峰山進香的時候,誰能保村裡的“五虎棍”不叫大槐樹的給壓下去呢?!但是一想起爸爸的病,他就不能再想這些個了。他恨不能立刻化股青煙,由門縫逃出去!那本書!那本書!是不是“拍花子”的迷魂藥方子呢?

又過了一天!他想,爸爸一定是死了!藥沒抓來,兒子也不見了,這一急也把老頭子急死過去!爸爸一定是死了,二頭抱著腦袋落淚,慢慢的不由自己的哭出聲來。

哭了一陣,他決定告訴巡警們:書是孟佔元給他的,只有這三個字聽著有書氣:“二狗”,“黑子”,就連“七十兒”,都不象拿書給人的材料。

繼而一想,不能這麼辦,屈心!那本書“是”撿來的。況且,既在城裡撿的,怎能又是孟佔元送給他的呢?不對碴兒!又沒了辦法,又想起父親一定是死了。家裡都穿上了孝衣,只是沒有二頭!真叫人急死!

到了晚,又來了個人——年輕輕的,衣服很整齊,可是上著腳鐐。二頭的好奇心使他暫時忘了著急。再說,看著這個文謅謅的人,上著腳鐐,還似乎不大著急,自己心中不由的也舒展了些。

後來的先說了話:“什麼案子,老鄉親?”

“撿了一本書,我操書的祖宗!”二頭吐了一口惡氣。“什麼書?”青年的眼珠黑了些。

“紅皮的!”二頭只記得這個,“我不認識字!”“嘔!”青年點了點頭。

都不言語了。待了好久,二頭為是透著和氣,問:“你,你什麼——案子?”

“我寫了一本書,”少年笑了笑。

“啊,你寫的那本浪書,你?”二頭的心中不記得一個剛會寫書的人,這個人既會寫書,當然便是寫那本紅皮書的人了。他不能決定怎麼辦好。他想打這個寫書的幾個嘴巴,可是他知道這裡巡警很多;已經遭了官司,不要再禍上添禍。不打他吧,心中又不能出氣。“沒事兒,手閒得很癢癢,寫他媽的浪書!”他瞪著那個人,咬著牙。

“那是為你們寫的呢,”青年淘氣的一笑。

二頭真壓不住火了:“揍你個狗東西!”他可是還沒肯動手。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怕這個少年,或者因為他的像貌,舉動,年齡,打扮,與那雙腳鐐太不調和。這個少年,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可是面板很細潤。眼睛沒什麼精神,而嘴上老卷著點不很得人心的笑。身上不胖,細腿腕上絆著那些鐵鐐子!二頭猜不透他是幹什麼的,所以有點怕。

少年自己微笑了半天,才看了二頭一眼。“你不認識字?”

二頭愣了會兒,本想不回答,可是到底哼了一聲。“在哪裡撿的那本書?”

“茅廁裡;怎著?”

“他們問你什麼來著?”

“你管——”二頭把下半句嚥了回去,他很疑心,可又有點怕這個青年。

“告訴我,我會給你想好主意。”青年的笑鄭重了些,可是心裡說,“給你寫的浪書,你不認識,還能不救救你嗎?”“他們問,誰給我的,我說不上來。”

“好比說,我告訴他們,那是我落在茅房裡的,豈不是沒了你的事?”青年的笑又有些無聊了。

“那敢情好了!”二頭三天沒笑過了,頭一次抿了嘴。“現在咱們就去?”

“現在不行,得等到明天他們問我的時候。”

“爸爸的病!還許死了呢!”

“先告訴我,在哪兒撿的?”

“東四牌樓南邊,媽的這泡尿撒的!”二頭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他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它,只覺得心中一陣茫然,正象那年眼看著蝗蟲把穀子吃光那個情景。“你穿著這身衣服?拿著什麼?”

“這身;手裡拿著個藥包。”二頭說到這裡,又想起爸爸。

青燕回到自己的屋中,覺得非常的不安坦,他還沒忘下汝殷。在屋中走了幾個來回,他笑了;還是得批評。只能寫一小段,因為把書丟了。批評慣了,範圍自然會擴張的,比如說書的裝訂與封面;批評家是可以自由發表審美的意見的:“假如紅色的書皮可以代表故事的內容,汝殷君這次的戲法又是使人失望的。他只會用了張紅紙,厚而光滑的紅紙,而內容,內容,還是沒有什麼正確的意識!”他寫了下去。沒想到會湊了七八百字,而且每句,在修辭上,都有些表現權威的力量。批評也得成為文藝呀。他很滿意自己筆底下已有了相當的準確——所寫的老比所想的嚴厲,文字給他的地位保了險。他覺得很對不起汝殷,可是隻好對不起了。有朝一日,他會遇到汝殷,幾句話就可以解釋一切的。寫家設若是拿幻擬的人物開心,批評者是拿寫家開心的,沒辦法的事!他把稿子又刪改了幾個字,寄了出去。

過了兩天,他的稿子登出來了。又過了兩天,他聽到汝殷被捕的訊息。

青燕一點也不顧慮那篇批評:寫家被捕不見得是因為意識正確。即使這回是如此,那也沒多大的關係,除了幾個讀小說的學生愛管這種屁事,社會上有幾個人曉得有這麼種人——批評家?文字事業,大體的說,還不是瞎扯一大堆?他對於汝殷倒是真動了心。他想起一點什麼意義。這個意義還沒有完全清楚,他只能從反面形容。那就是說,它立在意識正確或不正確的對面。真的意義不和瞎扯立在一塊。正如形容一個軍人,不就是當了兵。他忽然想明白了,那個意義的正面是造一兩頁新歷史,不是寫幾篇文章。他以前就這樣想過,現在更相信了。可是,他想營救汝殷,雖然這不在那個“意義”之中。

又過了幾天,二頭才和汝殷說了“再見”。

二頭回到家中,爸爸已然在兩天前下葬了。二頭起了誓,從此再不進城去抓藥!

(載一九三四年五月《現代》第五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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