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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17</h2>

佛羅倫薩市區中心的夜晚,藝術的燈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廣場上的韋基奧宮[50],水銀燈照明,拱頂窗和雉堞像萬聖節南瓜燈刻出的牙齒;鐘樓高高聳入黑色的天空,帶有強烈的中世紀情調。

蝙蝠追逐著蚊蚋,要在明亮的鐘面之前飛到天亮;天亮後被鐘聲驚醒的燕子又會在天空翱翔。

警察局偵探長里納爾多·帕齊從敞廊[51]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幾尊固定於強姦和謀殺動作的大理石雕像襯托出他黑色的雨衣。他穿過廣場,蒼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樣轉向了韋基奧宮的燈光。他在改革家薩沃那洛拉[52]當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抬頭望著他的祖先曾經蒙受苦難的窗戶。

弗朗切斯科·德·帕齊當年就是從那兒高高的窗戶上給赤身裸體地扔出來的,脖子上套著絞索,在粗糙的牆壁上碰撞著、抽搐著、旋轉著死去。大主教也被絞死在帕齊身邊,全身整齊的法袍並沒有給他任何精神安慰。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發了狂,一口咬住帕齊的肉不鬆口。

帕齊家族從1478年4月26日那個禮拜天起便一蹶不振,因為謀殺了朱利亞諾·德·美第奇[53],還企圖在大教堂舉行彌撒時謀殺高貴的羅倫佐·美第奇。

現在的里納爾多·帕齊是帕齊家的帕齊之一,丟了臉,倒了黴,總是尖起耳朵提防著斧頭的低語,跟他祖先一樣仇恨政府。他來到這地方,是想決定怎樣充分利用一份好運:

偵探長帕齊相信自己發現了漢尼拔·萊克特,這人就住在佛羅倫薩。如果能抓住這個魔鬼,他就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新受到同行的尊重。他還有另外一個機會:以他無法想像的高價把漢尼拔·萊克特賣給梅森·韋爾熱——如果那嫌疑人真是萊克特的話。他那百孔千瘡的榮譽當然也就隨之被出賣了。

他在警察局多年的偵探長沒有白當,再加上天賦,得意時也曾如餓狼一樣想在職業上大顯身手,可留下的卻是傷痕。那是在心急火燎急於求成時抓在了幸運之劍的鋒口上,割傷了手。

他選擇了這個地點來碰運氣,因為他那回遇見上帝的瞬息顯靈就在這裡。那事曾讓他大出風頭,後來又讓他倒了黴。

帕齊有強烈的義大利式反諷意識:多麼巧合!那決定命運的啟示就出現在這扇窗戶下,他祖宗激憤的靈魂說不定還在這牆上旋轉著、碰撞著呢!而他永遠改變帕齊家命運的機會又在這同一地方出現了。

那是在追蹤另一個系列殺人犯Il Mostro(魔鬼)時的事。那事件讓他出了名,那次的經驗導致了這次的新發現。但是“魔鬼”案件的結果給帕齊塞了滿嘴苦藥,使他現在傾向於把那危險的賭注下到法律以外去。

Il Mostro,佛羅倫薩的魔鬼,在八十和九十年代曾反覆襲擊托斯卡納的情人達十七年之久。托斯卡納的情人巷很多,情人們在巷裡擁抱時“魔鬼”便向他們下手。他習慣於用一支小口徑手槍殺死他們,再把他們仔細擺成一個畫面,用花圍起來,讓女方露出左邊的乳房。那畫面讓大家覺得離奇地熟悉,有似曾相識之感。

“魔鬼”還割取器官做戰利品,只有一次例外,那回他襲擊了一對長頭髮的德國同性戀人,顯然是誤會了。

公眾要求警局緝捕“魔鬼”的壓力很大,里納爾多·帕齊的前任隊長被迫下臺。帕齊接手偵探長職務時就像個和蜂群打仗的人。新聞記者一有機會就在他的辦公室蜂擁出入,攝影記者則躲在警局背後他去開車的扎拉街拍照。

那個時期到佛羅倫薩旅遊的人都會記得,那裡到處都張貼著文告,上面是一隻瞪視著的眼睛,提醒戀人們警惕“魔鬼”。

帕齊工作得像中了邪。

他訪問了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行為科學處,要求協助畫出“魔鬼”的形象,而且讀了他所能讀到的聯邦調查局有關“畫像”方法的一切資料。

他使用的是前攝[54]措施:在一些情人巷和陵墓幽會處佈置的警察比情人還多。他們成雙成對地坐在汽車裡。女警官不夠,在熱天又讓男警官戴上假髮冒充,好多鬍鬚被犧牲了。帕齊帶頭刮掉了自己的一字唇髭。

“魔鬼”小心謹慎,他會出擊,但不需要經常出擊。

帕齊注意到多少年以來“魔鬼”有時很久不出擊——有一個間隙長達八年之久。帕齊抓住了這個特點。他艱苦地、勤奮地強迫每一個能夠抓到手的書記員幫助他。警局只有一臺電腦,他又抓了他堂弟的電腦自己用,開列出一張義大利北部所有那段時間——“魔鬼”系列殺人案間斷的時間——在坐牢的罪犯的名單。一共是九十七個。

帕齊沒收了一個坐牢的銀行搶劫犯舒適、快速的舊阿爾法—羅密歐GTV拉力賽車,一個月跑了五千多公里,親自跟九十四個罪犯見了面,審問過他們。剩下的三個是死去的和殘廢的。

犯罪現場幾乎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幫助他縮小名單的證據。沒有罪犯的體液,沒有指紋。

在因普朗內塔一個殺人現場他找到了一個彈殼,0.22的溫徹斯特—維斯頓邊緣發火彈彈殼,上面的退殼器印痕跟科爾特半自動手槍一致,說不定是支烏茲滿型的。所有案件使用的子彈都出自同一把0.22手槍。使用消音器的子彈不會留下擦痕,但是不能排除使用消音器的可能。

帕齊畢竟是個帕齊家的人,首先是雄心勃勃,還有個年輕可愛的、老張著嘴要餵食的妻子。這場苦幹從他瘦削的身軀上磨掉了十二磅肉。警察局的年輕警員私下說他像漫畫裡的角色“土狼”。

一個年輕能幹的警員在警局的電腦裡裝了一個變形程式,把三大男高音歌唱家分別變成了驢子、豬和山羊。帕齊看了幾分鐘,感到自己的臉在驢子和自己之間變來變去。

為了祛除邪惡精靈,警局實驗室的窗戶裝飾著大蒜花環。最後一個嫌疑人都已經見過了,也已經榨乾了,帕齊站在窗前望著滿是灰塵的庭院,失望了。

他想起了他新娶的妻子,想起了她那好看的腳踝和細腰背後那片汗毛。他想到她漱口時乳房如何顫動、搖晃,想到她見他盯著她看時如何微笑。他想到自己打算給她的東西。他想像著她開啟禮物的樣子。他是以視覺形象想起他的妻子的;香噴噴的她,指頭撫摩十分美妙,但在他記憶裡首要的是視覺的東西。

他考慮著自己要以什麼形象在妻子面前出現。肯定不能以目前新聞界攻擊物件的形象出現——佛羅倫薩警局大廈以前就是瘋人院,漫畫家正在充分利用這一事實。

在帕齊的想像裡成功來自於靈感。他有出色的視覺記憶,於是像很多以視力為首要官能的人一樣,以為靈感的啟示都產生於某個意象,起初模糊,隨後逐漸清晰。他以我們大部分人尋找失物的方式反覆思考,把那東西的形象在心裡複習,跟看見的東西做比較,一分鐘就在心裡更新它好幾次,翻來覆去地觀察。

然後烏菲齊博物館後面出現了政治炸彈,吸引了公眾的注意力,也吸去了帕齊的時間,讓他暫時離開了“魔鬼”案件。

即使在他忙著重要的博物館案件時,“魔鬼”所創造的形象仍然在帕齊的心裡。他從眼角看著“魔鬼”的畫面,有如我們在黑暗裡看東西。他特別關注在因普朗內塔一輛輕便貨車的床上發現的一對被殺害的情人。屍體被“魔鬼”仔細安排過,用花環圍繞,袒露出了女人左邊的乳房。

某一天下午很早,帕齊剛離開烏菲齊博物館,打算穿過要員廣場,看見了一個明信片販子擺出的圖片,其中的一個形象往他眼裡撲來。

他不清楚那念頭來自何處,便在薩沃那洛拉被燒死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轉身看看周圍。廣場裡滿是擠來擠去的觀光客。帕齊背上一陣發涼,也許他那想法、那引起他注意的東西不過是頭腦作祟吧。他收住腳步,退了回來。

那東西就在那兒:一幅滿是蠅屎、叫雨淋得變了形的招貼畫。是波提切利[55]的畫:《春》。原作就在他身後的烏菲齊博物館裡。《春》,右邊是戴花環的女仙,裸露出左邊的乳房,花朵從她唇邊墜落,蒼白的西風之神在森林旁向她伸出手來。

就是它。那就是輕便貨車裡的床上那對死去的情人的形象,圍著花環,姑娘嘴邊也是花朵。恰好吻合,吻合。

帕齊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形象就是從這兒出現的,就是從他祖先碰撞著、窒息著死去的牆壁邊來的。而那意象是五百年前由山德羅·波提切利創造的——那個藝術家為了四十個佛羅林[56]曾經在巴傑羅監獄的牆壁上畫過被絞死的弗朗切斯科·德·帕齊的肖像,絞索諸物齊全。這個靈感的來源太美妙,帕齊哪能拒絕!

他必須坐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他無可奈何,拿出警徽徵用了一個老頭的座位。說實話,在那老兵大吵大鬧一隻腳站起來之前,他還真沒看見他那根柺杖。

帕齊有兩個理由激動:發現了“魔鬼”使用的意象,那是一種勝利;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調查嫌疑犯時曾經看見過一幅《春》。

他並不去冥思苦想,搜尋記憶,他更聰明。他東靠靠,西走走,讓記憶自己出現。他回到烏菲齊博物館,在原作《春》面前站了站,但並不太久;他走到乾草市,摸了摸青銅野豬《小豬》的鼻子;他開車出去,到了《海馬》面前,又在自己滿是灰塵的汽車車頭上靠了靠,鼻子裡是熱油的氣味,望著孩子們踢足球……

在心裡他首先看見了樓梯,然後是上面的梯口平臺。他上樓時那招貼畫《春》的上半部出現了。有那麼一秒鐘他還能想起自己走進的那道門框,但是街道想不起了,面孔想不起了。

他善於審問,便進入第二層意識審問自己:

你看見那招貼畫時聽見什麼了?……聽見底樓的鍋子在噹啷地響。你來到樓梯口平臺時聽見什麼了?電視的聲音,起居室裡的電視。是羅伯特·斯塔克在《哥厘因脫卡比裡》裡演愛裡奧·內斯。你聞到烹調的味兒了嗎?聞到了,烹調。還聞到什麼沒有?我看見了那招貼畫——不,不是問你看見了什麼,是問你還聞到了什麼。我鼻子裡還有利堅草的氣味,屋裡有點熱,但那味兒還在鼻子裡。熱油味,從支馬路傳來的……沿汽車支馬路迅速往前走到哪兒?聖卡夏諾。我在聖卡夏諾還聽見狗叫了。有個盜竊強姦犯,叫做吉洛拉莫什麼的。

在那聯絡完成的瞬間,在那神經結痙攣的瞬間,思想的導火線點燃了。那是極度的快樂。那是里納爾多·帕齊平生最美妙的時刻。

一個半小時之後帕齊已經把吉洛拉莫·託卡抓了起來。託卡的老婆對帶走她丈夫的執行小組扔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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