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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打一張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兒耍俏而要求大人誇獎那樣。有時候他還請嫂子過來看看他的牌,雖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經的。這樣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爺的技巧與本領,他在嫂子眼中是“二爺”,不是陳家的“吃累”。

快天亮了。涼風兒在還看不出一定顏色的雲下輕快的吹著,吹散了院中的桂香,帶來遠處的犬聲。風兒雖然清涼,空中可有些潮溼,草葉上掛滿還沒有放光的珠子。牆根下處處蟲聲,急促而悲哀。陳家的牌局已完,大家都用噴過香水的熱毛巾擦臉上的油膩,跟著又點上香菸,燙那已經麻木了的舌尖,好似為趕一趕內部的酸悶。大家還捨不得離開牌桌。可是嘴中已不再談玩牌的經過,而信口的談著閒事,談得而且很客氣,彷彿把禮貌與文化又恢復了許多;廉伯太太的身分在天亮時節突然提高,大家都想起她的小孩,而殷勤的探問。陳福和劉媽都紅著眼睛往屋裡端雞湯掛麵,大家客氣了一番,然後閉著眼往口中吞吸,嘴在運動,頭可是發沉,大家停止了說話。第二把熱毛巾遞上來,大家才把臉上的筋肉活動開,咬著牙往回堵送哈欠。

“局長累了吧?”廉伯用極大的力量甩開心中的迷忽。“哪!哪累!”局長用熱手巾捂著脖梗。

“陳太太,真該歇歇了,我們太不客氣了!”衛生處長的手心有點發熱,渺茫的計劃著應回家吃點什麼藥。廉伯太太沒說出什麼來,笑了笑。

局長立起來,大家開始活動,都預備著說“謝謝”。局長說了;緊跟著一串珠似的“謝謝”。陳福趕緊往外跑,門外的汽車喇叭響成一陣,三條狼狗打著歡兒咬,全街的野狗家狗一致響應。大家仍然很客氣,過一道門讓一次,話很多而且聲音洪亮。主人一定叫陳福去找毛衣,一定說天氣很涼;客人們一定說不涼,可是都微微有點發抖。毛衣始終沒拿來,汽車的門口邦口邦關好,又是一陣喇叭,大家手中的紅香菸頭兒上下襬動,“謝謝!”“慢待;”嘟嘟的響成一片。陳福扯開嗓子喊狗。大門雷似的關好,上了閂。院中扯著幾個長而無力的哈欠,一陣桂花香,天上剩了不幾個星星。

草葉上的水珠剛剛發白,陳老先生起來了。早睡早起,勤儉興家,他是遵行古道的。四外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傳達到遠處,他摔門、咳嗽、罵狗、唸詩……四外越安靜,他越愛聽自己的聲音,他是警世的晨鐘。

陳老先生的詩念得差不多,大成——因為晚飯吃得不甚合適——起來了,起來就嚷肚子餓。老先生最關心孩子,高聲喊陳壽,想法兒先治大成的餓。陳壽已經一夜沒睡,但是聽見老主人喊他,他不敢再多遲延一秒鐘。熬了一夜,可是得了“頭兒錢”呢;他曉得這句是在老主人的嘴邊上等著他,他不必找不自在。他暈頭打腦的給小主人預備吃食,而且假裝不困,走得很快,也很迷忽。

聽著孫子不再叫喚了,老先生才安心繼續讀詩。天下最好聽的莫過於孩子哭笑與讀書聲,陳家老有這兩樣,老先生不由的心中高興。

陳壽喂完小主人,還不敢去睡,在老主人的屋外腳不出聲的來回走!他怕一躺下便不容易再睜開眼。聽著老主人的詩聲落下一個調門來,他把香片茶、點心端進去。出來,就手兒餵了狗,然後輕輕跑到自己屋中,閉上了眼。

陳老先生吃過點心,到院中看花草。他並不愛花,可是每遇到它們,他不能不看,而且在自己家中是早晚必找上它們去看一會兒,因為詩中常常描寫花草霜露,他可以不愛花,而不能表示自己不懂得詩。秋天的朝陽把多露的葉子照得帶著金珠,他覺得應當作詩,洩一洩心中的牢騷。可是他心中,在事實上,是很舒服、快活,而且一心惦記著那個新買過來的鋪子。詩無從作起。牢騷可不能去掉,不管有詩沒有。沒有牢騷根本算不了個儒生、詩人、名士。是的,他覺得他的六十多歲是虛度,滿腹文章,未曾施展過一點。“不才明主棄!”想不起來全句。老杜、香山、東坡……都作過官;饒作過官,還那麼牢騷抑鬱,況且陳老先生,慚愧、空虛。他想起那個買賣。兒子孝敬給他的產業,實在的,須用心經營的,經之營之……他決定到鋪子去看看。他看不起作買賣,可是不能不替兒子照管一下,再說呢,“道”在什麼地方也存在著。子貢也是賢人!書須活念,不能當書痴。他開始換衣服。剛換好了鞋,廉伯自用的偵探兼陳家的門房馮有才進來請示:“老先生,”馮有才——四十多歲,嘴象鯰魚似的——低聲的說:“那個,他們送來,那什麼,兩個封兒。”

“為什麼來告訴我?”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很大。“不是那個,大先生還睡覺哪嗎,”鯰魚嘴試著步兒笑:“我不好,不敢去驚動他,所以——”

陳老先生不好意思去思索,又得出個妥當的主意:“他們天亮才散,我曉得!”緩了口氣。“你先收下好啦,回頭交給大爺:我不管,我不管!”走過去,把那本詩拿在手中,沒看馮有才。

馮有才象從魚網的孔中漏了出去,腳不擦地的走了。老先生又把那本詩放下,看了一眼:“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君子——意——如——何——”老先生心中茫然,慚愧,沒補上過知縣,連個封兒都不敢接;馮有才,混蛋,必定笑我呢!送封兒是自古有之,可是應當什麼時候送呢?是不是應當直接的說來送封兒,如郵差那樣喊“送信”?說不清,慚愧!文章經濟,自己到底缺乏經驗,空虛——“意如何!”對著鏡子看了看:“養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細看看鏡中的老眼有沒有淚珠,沒有;古人的性情,有不可及者!老先生換好衣服,正想到鋪子去看看,馮有才又進來了:“老先生,那什麼,我剛才忘記回了:錢會長派人來送口信,請您今天過去談談。”

“什麼時候?”

“越早越好。”

老先生的大眼睛閉了閉,馮有才退出去。老先生翻眼回味著剛才那一閉眼的神威,開始覺到生命並不空虛,一閉眼也有作用;假如自己是個“重臣”,這一閉眼應當有多麼大的價值?可惜只用在馮有才那混蛋的身上;白廢!到底生命還是不充實,儒者三月無君……他決定先去訪錢會長。沒坐車,為是活動活動腿腳。微風吹斜了長鬚,觸著一些陽光,須梢閃起金花。他端起架子,漸漸的忘記是自己的身體在街上走,而是一個極大極素美的鏡框子,被一股什麼精神與道氣催動著,在街上為眾人示範——鏡框子當中是個活聖賢。走著走著,他覺得有點不是味兒:知道那兩封兒裡是支票呢,還是現款呢?交給馮有才那個混蛋收著……不能,也許不能……可是,錢若是不少,誰保得住他不攜款潛逃!世道人心!他想回去,可是不好意思,身分、禮教,都不准他回去。然而這絕不是多慮,應當回去!自己越有修養,別人當然越不可靠,不是過慮。回去不呢?沒辦法!

花廳裡坐著兩位,錢會長和武將軍。錢會長從前作過教育次長和鹽運使,現在卻願意人家稱呼他會長,國學會的會長。武將軍是個退職的武人,自從退隱以後,一點也不象個武人,肥頭大耳的倒象個富商,近來很喜歡讀書。

陳老先生和他們並非舊交,還是自從兒子升了偵探長以後才與他們來往。他對錢子美錢會長有相當的敬意,一來因為會長的身分,二來因為會長對於經學確是有研究,三來因為會長沉默寡言而又善於理財——文章經濟。對武將軍,陳老先生很大度的當個朋友待,完全因為武將軍什麼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請教。

三人打過招呼,錢會長一勁兒咕嚕著水煙,兩隻小眼專看著水菸袋,一聲不出。武將軍倒想說話,而不知說什麼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點不自然。陳老先生也不便開口,以保持自己的尊嚴。

坐了有十分鐘,錢會長的腳前一堆一堆的菸灰已經象個義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菸袋,用右手無名指的長指甲輕輕颳了刮頭。小眼睛從心裡透出點笑意,象埋在深處的種子頂出個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動右手的無名指,小眼睛看著兩片指甲的接觸,笑了笑:“陳老先生,武將軍要讀《春秋》;怎樣?我以為先讀《尚書》,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一以貫之,《十三經》本是個圓圈,”陳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著自己的心,聽著自己的聲音:“從哪裡始,於何處止,全無不可!子美翁?”

武將軍看著兩位老先生,覺得他們的話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聽著,心中告訴自己:“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會長又拿起水菸袋,揉著點菸絲,暫時不往煙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來以甲骨文證《尚書》者,有無是處。前天——”

“那——”

會長點頭相讓。陳老先生覺得差點沉穩,也不好不接下去:“那,離經叛道而已。經所以傳道,傳道!見道有深淺,註釋乃有不同,而無傷於經;以經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見!”咕嚕咕嚕。“前天,一個少年來見我,提到此事,我也是這麼說,不謀而合。”

武將軍等著聽個結果,到底他應當讀《春秋》還是《書經》,兩位老先生全不言語了,好象剛鬥過一陣的倆老雞,休息一會兒,再鬥。

陳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戰勝了錢會長。自己的地位、經驗,遠不及錢子美,可是說到學問,自己並不弱,一點不弱。可見學問與經驗也許不必互相關聯?或者所謂學問全在嘴上,學問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決定,得意的勁兒漸次消散,他希望錢會長,哪怕是武將軍呢,說些別的。武將軍忽然想起來:“會長,娘們是南方的好,還是北方的好?”

陳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麼猛的刺了一下。

武將軍傻笑,脖子縮到一塊,許多層肉摺。

錢會長的嘴在水菸袋上,小眼睛擠咕著,唏唏的笑。“武將軍,我們談道,你談婦人,善於報復!”

武將軍反而揚起臉來:“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們比我年紀大,經驗多,娘們,誰不愛娘們?”

“這倒成了問題!”會長笑出了聲。

陳老先生沒言語,看著錢子美。他真不愛聽這路話,可是不敢得罪他們;地位的優越,沒辦法。

“陳老先生?”武將軍將錯就錯,鬧鬨起來。

“武將軍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過——”陳老先生假裝一笑。

“等著,武將軍,等多喒咱們喝幾盅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會長大笑起來,可依然沒有多少聲音,象狗喘那樣。

陳老先生陪著笑起來。講什麼他也不弱於會長,他心裡說,學問、手段……不過,他也的確覺到他是跟會長學了一招兒。文人所以能駕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這裡,或者錢會長和武將軍就會談起婦女來。他得把話扯到別處去,不要大家楞著,越楞著越會使會長感到不安。

“那個,子美翁,有事商量嗎?我還有點別的……”“可就是。”錢會長想起來:“別人都起不了這麼早,所以我只約了你們二位來。水災的事,馬上需要鉅款,咱先湊一些發出去,刻不容緩。以後再和大家商議。”

“很好!”武將軍把話都聽明白,而且非常願意拿錢辦善事。“會長分派吧,該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見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為吧。”錢會長慢慢的說。

“那麼,算我兩千吧。”武將軍把腿伸出好遠,閉上眼養神,彷彿沒了他的事。

陳老先生為了難。當仁不讓,不能當場丟人。可是書生,沒作過官的書生,哪能和鹽運使與將軍比呢。不錯,他現在有些財產,可是他沒覺到富裕,他總以為自己還是個窮讀書的;因為感覺到自己窮,才能作出詩來。再說呢,那點財產都是兒子掙來的,不容易;老子隨便揮霍——即使是為行善——豈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這是兩方面的。為兒子才拉攏這些人!可是沒拉攏出來什麼,而先倒出一筆錢去,兒子的,怎對得起兒子?自然,也許出一筆錢,引起會長的敬意。對兒子不無好處;但是希望與拿現錢是兩回事。引起他們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還得快說,會長在那兒等著呢!樂天下之樂,憂天下之憂,常這麼說;可誰叫自己連個知縣也沒補上過呢!陳老先生的難堪甚於顧慮,他恨自己。他捋了把鬍子,手微有一點顫。

“寒士,不過呢,當仁不讓,我也拿吟老那個數兒吧。唯賑無量不及破產!哈哈!”他自己聽得出哈哈中有點顫音。

他痛快了些,象把苦藥吞下去那樣,不感覺舒服,而是減少了遲疑與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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