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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媽媽往裡走,他不知想什麼好,只覺得身旁有個慈愛而使人無所措手足的母親,一拐過影壁來,二門上露著個很俊的臉:“喲,哥哥來了!”那個臉不見了,往裡院跑了去。緊跟著各屋的門都響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來。妹妹們把他圍上,臺階上是嬸母與小孩們,祖母的臉在西屋的玻璃裡。妹妹們都顯著出息了,大家的純潔黑亮的眼都看著哥哥,親愛而稍帶著小姑娘們的羞澀,誰也不肯說什麼,嘴微笑的張著點。

祖母的嘴隔著玻璃緩緩的動。母親趕過去,高聲一字一字的報告:“烈德!烈德來了!大孫子回來了!”母親回頭招呼兒子:“先看看祖母來!”烈德象西醫似的走進西屋去,全家都隨過來。沒看出祖母有什麼改變,除了搖頭瘋更厲害了些,口中連一個牙也沒有了。

和祖母說了幾句話,他的舌頭象是活動開了。隨著大家的話,他回答,他發問,他幾乎不曉得都說了些什麼。大妹妹給他拿過來支蝙蝠牌的菸捲,他也沒拒絕,辣辣的燒著嘴唇。祖母,母親,妹妹們,始終不肯把眼挪開,大家看他的長臉,大嘴,洋服,都覺得可愛;他也覺得自己可愛。

他後悔沒給妹妹們帶來禮物。既然到了家,就得遷就著和大家敷衍,可是也應當敷衍得到家;沒帶禮物來使這出大團圓缺著一塊。後悔是太遲了,他的回來或者已經是賞了她們臉,禮物是多餘的。這麼一想,他心中平靜了些,可是平靜得不十分完全,象曉風殘月似的雖然清幽而欠著完美。

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著一盆山楂酪,一盆。難道年貨已經早趕出來,拿到了鋪中去?再看妹妹們的衣裳,並不象趕完年貨而預備過年的光景,二妹的藍布褂大襟上補著一大塊補釘。“怎麼今年不趕年貨?”他不由的問出來。

大妹妹搭拉著眼皮,學著大人的模樣說:“去年年底,我們還預備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擺到了過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現今不比從前了,錢緊!”

田烈德看著二妹襟上的補釘,聽著大妹的摹仿成人,覺得很難堪。特別是大妹的態度與語調,使他身上發冷。他覺得婦女們不作工便更討厭。

最沒辦法的是得陪著祖母吃飯。母親給他很下心的作了兩三樣他愛吃的菜,可是一樣就那麼一小碟;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吝嗇。

“跟祖母吃吧,”母親很抱歉似的說,“我們吃我們的。”

他不知怎樣才好。祖母的沒有牙的嘴,把東西扁一扁而後整吞下去,象只老鴨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搖頭,鐵皮了的面板老象糊著一層水鏽!他不曉得怎能吃完這頓飯而不都吐出來!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頓,喊出家庭的毀壞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著祖母吃了飯。飯後,祖母躺下休息;母親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來還得殉一次難。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會兒,”母親親熱而又有點怕兒子的樣兒,“回頭你先看看爸去,別等他晚上回來,又發脾氣;你好容易回來這麼一趟……”母親的言語似乎不大夠表現心意的。“唉,”為敷衍母親,他答應了這麼一聲。

母親放了點心。“你看,烈德,這二年他可改了脾氣!我不願告訴你這些,你剛回來;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來常喝酒,喝了就鬧脾氣。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識閒,老叨嘮,連躺在被窩裡還跟自己叨嘮,彷彿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麼不愛說話。”“現在,他在南號還是在北號呢?”他明知去見父親又是一個劫難,可是很願意先結束了目前這一場。

“還南號北號呢!”母親又要往上提衣襟。“南號早倒出去了,要不怎麼他鬧脾氣呢。南號倒出不久,北市的棧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隨口重了一句。

“這年月不講究山貨了,都是論箱的來洋貨。棧房不大見得著人!那麼個大棧呀,才賣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樣!”

進了興隆北號,大師哥秀權沒認出他來,很客氣的問,“先生看點什麼?”雙手不住的搓著。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權師哥又看了一眼,“師弟呀?你可真夠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認,真不敢認!坐下!老人家出去了;來,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這一向好吧?”秀權師哥想不起別的話來,“外邊的年成還好吧?”他已五十多歲,還沒留須,紅臉大眼睛,看著也就是四十剛出頭的樣子。

“他們呢?”烈德問。

“誰?啊,夥計們哪?別提了——”秀權師哥把“了”字拉得很長,“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還帶著個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勻點南貨去了,眼看就過年,好歹總得上點貨,看看,”他指著貨物,“哪有東西賣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紅木蓋上只擺著些不出眼的梨和蘋果;乾果笸籮裡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餞海棠,盆兒小得可憐。空著的地方滿是些罐頭筒子,藕粉匣子,與永遠賣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攙水的葡萄酒,都裝璜得花花綠綠的,可是看著就知道專為佔個地方。他不願再看這些——要關市的鋪子都拿這些糊花紙的瓶兒罐兒裝門面。

“他們都上哪兒去了?”

“誰知道!各自奔前程吧!”秀權師哥搖著頭,身子靠著笸籮。“不用提了,師弟,我自幼幹這一行,今年五十二了,沒看見過這種事!前年年底,門市還算作得不離,可是一摟賬啊,虧著本兒呢。毛病是在行市上。咱們包山,錢貨兩清;等到年底往回叫本的時候,行市一勁往下掉。東洋橘子,高麗蘋果,把咱們頂得出不來氣。花生花生也掉盤,咱們也是早收下的。山楂核桃什麼的倒有價兒,可是糖貴呀;你看,”他掀起藍布簾向對過的一個小鋪指著:“看,蜜餞的東西咱們現今賣不過他;他什麼都用糖精;咱們呢,山楂看賺,可賠在糖上,這年月,人們過年買點果子和蜜餞當擺設,買點兒是個意思,不管好壞,價兒便宜就行。咱們的貨地道,地道有什麼用呢!人家賤,咱們也得賤,把貨剷出去呢,混個熱鬧;賣不出去呢,更不用說,連根兒爛!”他嘆了口氣。只給烈德滿滿的倒了一碗茶,好象拿茶出氣似的。

“經濟的侵略與民間購買力的衰落!”烈德看得很明白,低聲對自己說。

秀權忙著想自己的話,沒聽明白師弟說的是什麼,也沒想問;他接著訴苦:“老人家想裁人。我們可就說了,再看一節吧。這年月,哪櫃上也不活動,裁下去都上哪兒去呢!到了五月節,賠的更多了,本來春天就永遠沒什麼買賣。老人家把兩號的夥計叫到一處,他說得慘極了:你們都沒過錯,都幫過我的忙。可是我實在無了法。大家抓鬮吧,誰抓著誰走。大家的淚都在眼圈裡!頂義氣的是秀明,師弟你還記得秀明?他說了話:兩櫃上的大師哥,秀權秀山不必抓。所以你看我倆現在還在這兒。我倆明知道這不公道,可是腆著臉沒去抓。四五十歲的人了,不同年輕力壯,叫我們上哪兒找事去呢?一共裁了三次,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老人家也不敢上山了,行市賠不起!興隆改成零買零賣了。山上的人連三併四的下來央求,老人家連見他們也不敢!南號出了手,棧房也賣了。我們還指望著蒜苗,哼,也完了!熱洞子的王瓜,原先賣一塊錢兩條,現在滿街吆喝一塊錢八條;茄子東瓜香椿原先都是進貢的東西,現在全下了市,全不貴。有這些鮮貨,誰吃辣蒿蒿的蒜苗呢?我們就這麼一天天的耗著,三個老頭子一天到晚對著這些筐子發楞。你記得原先大年三十那個光景?買主兒擠破了門;銅子毛錢撒滿了地,沒工夫往櫃裡扔。看看現在,今到幾兒啦,臘月廿六了,你坐了這大半天,可進來一個買主?好容易盼進一位來,不是嫌貴就是嫌貨不好,空著手出去,還瞪我們兩眼,沒作過這樣的買賣!”秀權師哥拿起抹布拚命的擦那些磁缸,似乎是表示他仍在努力;雖然努力是白饒,但求無愧於心。

秀權的後半截話並沒都進到烈德的耳中去,一半因他已經聽膩,一半因他正在思索。事實是很可怕,家裡那群,當夥計的那群,山上種果子的那群,都走到了路盡頭!

可怕!可是他所要解放的已用不著他來費事了,他們和她們已經不在牢獄中了;他們和她們是已由牢獄中走向地獄去,鬼是會造反的。非走到無路可走,他們不能明白,歷史時時在那兒犧牲人命,歷史的新光明來自地獄。他不必鼻一把淚一把的替他們傷心,用不著,也沒用。這種現象不過是消極的一個例證,證明不應當存在的便得死亡,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會敗壞,象擱陳了的橘子。他用不著著急,更用不著替他們出力;他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命運之後,用不著動什麼感情。

正在這麼想著,父親進來了。

“喲,你!”父親可不象樣子了:臉因削瘦,已經不那麼圓了。兩腮下搭拉著些松皮,臉好象接出一塊來。嘴上留了鬍子,慘白,尖上發黃,向唇裡卷卷著。腦門上許多皺紋,眼皮下有些黑鏽。腰也彎了些。

烈德嚇了一跳,猛的立起來。心中忽然空起來,象電影片猛孤仃斷了,臺上現出一塊空白來。

十一

父親摘了小帽,腦門上有一道白印。看了烈德一會兒:“你來了好,好!”

父親確是變了,母親的話不錯;父親原先不這麼叨嘮。父親坐下,哈了一聲,手按在膝上。又懶懶的抬起頭看了烈德一眼:“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我沒了辦法。我今兒走了半天,想週轉倆現錢,再幹一下子。弄點錢來,我也怎麼缺德怎辦,拿日本橘子充福橘,用糖精熬山裡紅湯,怎麼賤怎賣,可是連坑帶騙,給小分量,用報紙打包。哼,我轉了一早上,這不是,”他拍了拍胸口,“懷裡揣著房契,想弄個千兒八百的。哼!哼!我明白了,再有一份兒房契,再走上兩天,我也弄不出錢來!你有學問,必定有主意;我沒有。我老了,等著一領破席把我卷出城去,不想別的。可是,這個買賣,三輩子了,送在我手裡,對得起誰呢!兩三年的工夫會賠空了,誰信呢?你叔叔們都去掙工錢了,那哪夠養家的,還得仗著買賣,買賣可就是這個樣!”他嘴裡還咕弄著,可是沒出聲。然後轉向秀權去:“秀山還沒回來?不一定能勻得來!這年景,誰肯幫誰的忙呢!錢借不到,貨勻不來,也好,省事!哈哈!”他乾笑起來,緊跟著咳嗽了一陣,一邊咳嗽還一邊有聲無字的叨嘮。

十二

敷衍了父親幾句,烈德溜了出來。

他可以原諒父親不給他寄錢了,可以原諒父親是個果販子,可以原諒父親的瞎叨嘮,但是不能原諒父親的那句話:“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這句話刺著他的心。他明白了家中的一切,他早就有極完密高明的主意,可是他的主意與眼前的光景聯不到一處,好象變戲法的一手耍著一個磁碟,不能碰到一處;碰上就全碎了。

他看出來,他決定不能順著感情而拋棄自己的理想。雖然自己往往因感情而改變了心思,可是那究竟是個弱點;在感情的霧瘴裡見不著真理。真理使剛才所見所聞的成為必不可免的,如同冬天的雨點變成雪花。他不必為雪花們抱怨天冷。他不用可憐他們,也不用對他們說明什麼。

是的,他現在所要的似乎只是個有實用的辦法——怎樣馬上把自己的腳從泥中拔出來,拔得乾乾淨淨的。喪失了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為自己是真理的保護人。逃,逃,逃!

逃到哪裡去呢?怎樣逃呢?自己手裡沒有錢!他恨這個世界,為什麼自己不生在一個供養得起他這樣的人的世界呢?想起在本雜誌上看見過的一張名畫的影印:一溪清水,浮著個少年美女,下半身在水中,衣襟披浮在水上,長髮象些金色的水藻隨著微波上下,美潔的白腦門向上仰著些,好似希望著點什麼;胸上袒露著些,雪白的堆著些各色的鮮花。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張圖畫,也不願細想其中的故事。只覺得那長髮與玉似的腦門可愛可憐,可是那些鮮花似乎有點畫蛇添足。這給他一種欣喜,他覺到自己是有批評能力的。

忘了怎樣設法逃走,也忘了自己是往哪裡走呢,他微笑著看心中的這張圖畫。

忽然走到了家門口,紅色的“田寓”猛的發現在眼前,他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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