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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囊廢聽著寶慶說,一言不發。寶慶一講完,他拔腿就走。

“上哪兒去,哥?”寶慶拉著哥的袖子問。窩囊廢轉臉望著他,眼神堅定而有力,嘴唇直打顫。憋了半天才說:“這是我份內的事。雞毛蒜皮的事,我不過問,大事,你辦不了,得我管。我去見王司令,教訓教訓他,他是個什麼東西。我要告訴他,現在已經是民國了,不作興買賣人口。”窩囊廢手指攥得格格作響。“哼,還自稱司令呢!司令頂個屁!”他頓了一頓,瘦削的臉紅了起來。“把秀蓮這麼個招人疼的姑娘,賣給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想著都叫人噁心!”

寶慶把手放在哥的肩上。“小點聲,”他說,“別讓王司令的人聽見。坐下好好商量商量。”

窩囊廢坐下了。“她掙了那麼多錢養家,”他憤憤不平,“我們不能賣了她。不能,不能!”

“我沒說要這麼辦,”寶慶反駁道。“我不過是把這事照實告訴您。”

窩囊廢好象沒聽見。“往下說。說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能揍弟妹,可我是你大哥,能揍你。別聽老婆的,你得三思而行。”

“我要是跟她一條心,還能跟您來商量嗎?”寶慶很是憤慨。“我決不答應。”

“這就對了。這才象我的兄弟,對我的心眼。要記住,咱們的爹媽都是好樣兒的,咱們得學他們。作藝掙錢不丟人,買賣人口,可不是人乾的。”

倆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寶慶一下子說出了他所害怕的事。“大哥,”他說,“您想到沒有,就是咱們搬回重慶去,也跑不出姓王的手心。有了汽車,四十多里地算得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有汽車?”

“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他是個軍閥。我們就是回重慶去,他也會弄些地痞流氓去跟我們搗亂。雖說有政府,也決不會拿軍閥怎麼樣,還不是官官相護,姓王的怎麼胡作非為都成。誰來保護咱們呢。”

“那你就把秀蓮給他啦?”窩囊廢的眼珠都快蹦出來了。

“哪兒能呀!”寶慶答道,“我只不過是說,咱們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能得罪他。這件事呀,得好來好了。”

“這麼個人,怎麼好了法?”

“我想這麼著。我去給他請安。帶上秀蓮,去給他磕頭。他要是個聰明人,就該放明白點,安撫兩句,高抬貴手,放了我們。要是他翻了臉,我也翻臉。他要是硬來,我就拚了。怎麼樣,大哥?”

窩囊廢搔了搔腦袋。寶慶去跟人動手,是要比他跟人動手強,可他對兄弟的辦法不大信服。“跟我說說,”他帶著懷疑的口氣問,“你要去磕頭,找個什麼原由呢。”

“俗話說,先禮後兵。賣藝的壓根兒就得跟人伸手。沒有別的路,給人磕頭也算不了丟人。幹我們這一行的,還能不給菩薩,不給周莊王磕頭?給個軍閥磕頭,不也一樣?”他笑著,想起了從前。“那回在青島,督軍的姨太太看上我,叫我到她自己那住處去唱書。我要真去了,就得送命。怎麼辦?我衝她打發來的副官磕了個頭。他很過意不去,認真聽我說。我告訴他,我是個窮小子,全家都指著我養活,一天不掙錢,全家都捱餓,不能跟他去。他信了我,還挺感動,就放了我。只要磕頭能解決問題,我並不嫌丟人。也許能碰上好運氣。要是磕頭不管用,我也能動手。豁出去跟他們幹。”

“幹嗎不一個人去?幹嗎要帶秀蓮?”

“我帶她去給他們看看,她還是個孩子,沒有成人——太小了,當不了姨太太。”

“老頭子還就是喜歡年幼無知的女孩子。見過世面的女人難纏。”

對這,寶慶沒答碴兒。

“我跟你一塊兒去。”窩囊廢說,不很起勁。

“不用。您就好好呆在家裡,照看一下您弟妹。”

“照看她?”

“她得有人照看,大哥!”

第二天一早,秀蓮和寶慶跟著陶副官上了王公館。窩囊廢就過來照看弟妹。“好哇,”他一本正經用挖苦的口氣吵開了,“你叫這不懂事的孩子出來賣藝還不夠,又要她賣身。你的良心上哪兒去了,還有心肝嗎?”

二奶奶未開言先要喝上一口。窩囊廢見她伸手去夠酒瓶,就搶先了一步。他把瓶子朝地上一摔,瓶子碎成了片片。二奶奶嚇了一大跳。她楞在那兒,瞪大了眼睛瞅著窩囊廢。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她定了定神,說:“我親手把她養大,就和我親生的一樣。她是沒的說的。不過我明白,賣唱的姑娘,得早點把她出手,好讓咱弄一筆錢,她有了主兒也就稱心了。該給她找個男人了。要是這麼著——對大夥都好。您說我錯了,好吧,——那從今往後,我就撒手不管。我不跟她沾邊,井水不犯河水。”

她那鬆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窩囊廢。

“您要後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慣壞了。她要不捅出漏子來,把我眼珠子摳出來。我見過世面。她命中註定,要賣藝,還要賣身。她骨頭縫兒裡都下賤。您覺著我沒心肝。好吧。我告訴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樣,也是肉長的,不過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她逃不過命——所有賣唱的姑娘都一樣。我把話說在前頭。從今往後,我一聲不吭。”

窩囊廢勸開了:“耐著性子,咱們能調教她。”他說,“她學唱書來得個快。別的事也一樣能學會。”

“命中註定,誰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說。“您看她怎麼走道兒——屁股一扭一扭的,給男人看呢。也許不是成心,可就這麼副德性——天生是幹這一行的。”

“那是因為賣慣了藝,她從小學的就是這個,不是成心的。我準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澆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別人的事幹什麼。”她是跟自個兒嘟囔呢,窩囊廢已經走了。

寶慶、秀蓮和陶副官上了路,坐著王司令派來的滑竿。秀蓮一路想著心事。她覺出來情形不妙,可是對於眼前的危險,卻又不很清楚。她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見空襲。聽見炸彈呼嘯,卻不知道它要往哪兒落;看見死人,卻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死的。懸著一顆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無力,覺得自己象粒風乾豆子那樣乾癟。她不時伸伸腿,覺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她心裡一直想著,有人要她去當小老婆。小老婆……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許那並不象人家說的那麼壞?不,她馬上又否定了這種想法。當人家的小老婆,總是件下賤事。當個老頭子的玩藝兒,多丟人!實在說起來,她不過是幾個小老婆中的一個罷了。她還很幼小,卻得陪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睡覺!她是那麼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會欺負她。她覺得他的手已經在她身上到處亂摸,他的粗硬的絡腮鬍子刺透了她的肌肉。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這樣,還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無邊的森林,高高的大樹緊挨在一起,擋住了遠處的一切。王公館到了,她會象只雞似的在這兒給賣掉。那個長著色迷迷眼睛,滿臉粗硬鬍鬚的糟老頭子,就住在這兒。要能象個小鳥似的振翅飛掉該多好!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眼裡沒有淚,心裡卻在哭。

滑竿慢下來了,她寧願快點走。躲不過,就快點捱過去!她使勁憋住了眼淚,不想讓爸爸看見她哭。

寶慶已經囑咐過,她該怎麼打扮,——得象個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淨的舊藍布褂子,舊緞鞋、小辮上沒有緞帶,只扎著根藍色的絨線。臉上沒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夾裡的鏡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緊繃著,她看起來長相平常,貌不出眾。男人要她幹嗎?她又小,又平常。還是媽說得對。“只有你那臭×值倆錢。”想起這句話,她臉紅了,把小鏡子猛的扔回小皮包裡。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們來到一座大公館前面的空地上。秀蓮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裡,看著天上。一隻小鳥在什麼地方叫著,樹,綠得真可愛。清涼的空氣,撫弄著她的臉。一切都很美,而她卻要開始一場可怕的惡夢,賣給個糟老頭子。

她看了看爸爸發白的臉。他變了模樣。她覺出來他十分緊張,也注意到他那兩道濃眉已經高高地豎起。這就是說,爸要跟人幹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這樣直直地豎起,她就知道,他準備去爭取勝利。她高興了一點。

他們穿過一座大花園,打假山腳下走過,假山頂上有個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齊,還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壇上飛舞。花壇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紅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溫暖的風裡,迎面撲來花草的濃香。她愛花,但這些花她不愛看。花和蹂躪怎麼也摻和不到一塊兒。走到最美的花壇前,她連心都停止跳動了。花兒們都在笑話她,特別是紅花,它們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邊靠了靠,求他保護。她的拳頭,緊緊地攥成個小白球,手指頭繃得硬梆梆的,好象隨時都會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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