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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本是五更夢,

世事渾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萬事休,

如意從來不可求。

閒言少敘,上文書正說到飛毛腿劉橫順追兇擒賊,陳疤瘌眼在美人臺上槍打鑽天豹,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當初為了捉拿這個飛賊,天津巡警總局開出一千塊銀元的懸賞。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這個案子不小,如果將賊人生擒活拿,官廳是一等一的功勞,所以下這麼大的本錢。您可聽明白了,說是一千塊銀元的懸賞,落到劉橫順手上才十塊錢,這還得說是上官抬愛,給你劉橫順臉了。其餘的功勞,當然全是官老爺的,這就叫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該升官升官,該拿錢拿錢,兩頭不耽誤,不過人家升官發財換烏紗帽,可跟緝拿隊的黑名半點關係沒有。再說這一千塊銀元從哪兒出呢?可不能是當官的自掏腰包,當官的不僅不出錢,還得賺了錢才行,既然辦的是公案,懸賞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戶、商會來出,自古以來窮不和富鬥、富不和官鬥,做買賣的全指官廳照看,讓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賞錢到了官廳,上上下下都得伸手,還能給劉橫順十塊錢就不錯了。舊社會哪個衙門口也是這樣,沒地方說理去。不過天津衛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鑽天豹的是飛毛腿劉橫順。以前的人迷信甚深,願意用“因果報應,相生相剋”來說事兒。據坊間傳言:淫賊屬水,劉橫順屬火,鑽天豹遇上了對頭,所以栽在劉橫順手上。有人說“不對,應該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夠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鑽天豹這個淫賊是耗子尾巴上的癤子——沒多大膿水,擠出來還沒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爺能有好下場嗎?

到了槍斃鑽天豹這一天,劉橫順也跟去看紅差,以前抓差辦案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這叫“有始有終”。目睹這個飛賊伏了法,劉橫順心裡頭才踏實。不承想鑽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場時打扮得如同戲臺上的綠林豪傑,遊街示眾這一路上昂首闊步,擺出一派視死如歸的架勢,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詞來說:真他媽的臭不要臉!劉橫順擠在人叢之中看得憤憤不平,一股火直衝腦門子,此賊作惡多端,糟蹋了許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幾十條人命,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民憤,可是瞧這意思不但沒在大牢中受罪,過得還挺滋潤,如此押赴法場,一槍送他去見閻王,未免便宜了這廝。沒想到金槍陳疤瘌眼施展絕活,在美人臺上連開七十六槍,把鑽天豹打成了馬蜂窩,看不出人樣了,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高聲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惡有報”!

這一場紅差到此為止,圍觀的百姓陸續散去。劉橫順從頭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讚歎陳疤瘌眼的槍法。轉身正想走,卻見一個老道上了美人臺,讓抬埋隊的人把鑽天豹用草蓆捲了,放在一輛小木車上,準備推去白骨塔掩埋。

劉橫順認得這個老道,道名李子龍,並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從何處來到天津衛,也不是走江湖賣卦的,只在西關外白骨塔收屍掩骨,沒見他幹過別的。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磚砌成四層六角寶塔,裡邊一層層地堆滿了白骨,周圍全是義地。塔中背西向東端坐一尊泥塑菩薩,下有諦聽獸馱負蓮花寶臺,看著和菩薩一樣,臉上卻是個骷髏,仔細看能嚇人一跳,菩薩可沒有這樣的,據上歲數的老人們說,這不是一般的菩薩,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圍有的是荒墳野地,趕上兵荒馬亂的動盪年月,到處都有死人,暴屍於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撿拾白骨放入塔中,濟生葬死皆為積德行善的好事。劉橫順為何認得在白骨塔收屍的老道李子龍呢?咱這個話還得往前說:

飛毛腿劉橫順捉拿鑽天豹歸案之後,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緝拿隊的黑名沒有薪餉,破了案子抓住賊人,方才有一份犒賞。對劉橫順來說,十塊錢也不少了,平時他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一個月只掙六塊錢。那位說一個月六塊錢夠花的嗎?像劉橫順這樣的是綽綽有餘,住的祖傳家宅,屋子沒多大,也挺破舊,好在不用交房租,這就省了一筆開銷。剩下的就是吃喝,那會兒的東西很便宜,一套燒餅油條兩大枚一套,一大枚買燒餅,一大枚買油條。老百姓習慣將這一個銅子兒說成一大枚,這麼說顯多。一塊銀元可以換多少枚銅子兒呢?這個並不固定,多的時候換六百,少的時候換三百。在當時來說,一塊錢可以換四百八十枚銅子兒,其實應該是五百枚,不過換不了這麼多,因為你跟別人換錢,人家得扣一點兒。民國初年物價穩定,兩三塊錢夠養活一家子人一個月,掙到手六塊錢,那就算過得不錯了。劉橫順光棍一條,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也沒什麼花銷,有了閒錢幹什麼去呢?前文書交代過,火神廟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邊,與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戶全是下苦的窮人,一睜眼便要出去賣力氣奔命,掙一天的嚼穀,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窮家破業沒有可偷的東西,賊都不願意來,一年到頭出不了幾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鄰里不和、蹬鞋踩襪子的小小糾紛。在這個地方當巡警,閒的時候多,忙的時候少。劉橫順卻閒不住,讓他待住了,比蹲苦窯還難受,他又不像別的警察,憑一身官衣招搖過市,東撈西順,雁過拔毛,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出了寶局進窯子,這些惡習他一樣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穀雜糧,誰還沒有一兩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劉橫順也不例外,他喜歡“鬥蟲”。鬥蟲就是鬥蟋蟀,天津衛方言土語叫“咬蛐蛐兒”。鬥這個也賭錢,這是不假,不“掛彩”沒人願意跟你玩,就得來真格的,三五枚銅子兒小打小鬧的是玩兒,十萬八萬傾家蕩產的也是玩兒,以此為生的大有人在。劉橫順並非脫了俗的聖人,而且火氣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論輸贏,有鬥蟲這個癮頭兒。

以往到了鬥蟲的地方,眾人都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劉爺”。過去的人講禮數,見了面互相客氣,人家叫他一聲“爺”,他得“爺爺爺爺”回給人家一串兒,不過在這個地方,真想讓人高看一眼還得拿蟲說話。客氣完了便會有人在一旁起鬨架秧子:“劉爺又得了什麼好蟲兒?有糖不吃別拿著了,亮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著您押,贏了錢少不了買一包茶葉孝敬您。”如果劉橫順帶了蟲,必定當仁不讓,昂首闊步進場。場中或是一個石頭臺子,或是一張破木頭桌子,上邊放一個陶製的鬥罐,周圍擺放幾條長板凳。連桌子帶板凳沒一個囫圇個兒的,扔在大馬路上也沒人撿,不過誰也不在乎這個,又不是吃飯聽戲,還得坐舒服了,落個湊合用就成。劉橫順大馬金刀往鬥罐前邊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來,先讓眾人看一個夠。拉子是放蟲的銅器,天津衛獨有的,常見的分為黃銅、白銅兩種,白銅的價格更高,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當中長條、兩頭橢圓,蓋子上有透氣孔,講究的還鏨上字或圖案,正面鑲一塊小玻璃,看裡頭的蟲一目瞭然。等在場的人看完了、看夠了,連嘬牙花子帶咂嘴,你一言我一語把他的蟲兒捧上了天,劉橫順才把蟋蟀從拉子裡放出來過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兩隻蟲才可以放在一起鬥。老話說“七厘為王,八厘為寶,九厘以上沒處找”,這麼說太絕對了,其實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一百年不見得出一隻,偶爾有不懂行的,逮只三尾巴槍子油葫蘆當成蟋蟀,個頂個夠一寸二,拿到鬥場貽笑大方,與其用來鬥蟲兒,真不如拿回家下油鍋炸了吃,還能湊一頓酒。

過完了戥子,將蟲兒放入鬥罐,開戰之前兩邊的人先下注,圍觀的可以加磅添碼,看誰的蟲好跟誰押,憑眼力也賭運氣,贏了可以吃一份錢。接下來雙方各執一根芡草,撥弄蟋蟀的鬚子,激發兩隻蟲的鬥氣,這裡頭的手法大有講究,卻也因人而異,什麼時候逗得兩邊的蟲“開了牙”,便撤去鬥罐當中的隔板,讓它們一較高下擰個翻白兒。旁邊下注的人們抻脖子瞪眼,連比畫帶跺腳跟著使勁,恨不得自己蹦進去咬,嘴裡也不閒著,叫好的、起鬨的、咒罵的,一時間喧聲四起,再沒有這麼熱鬧的。

鑽天豹被捉拿歸案以來,城裡城外安定了許多,大小毛賊全老實了,沒有上天入地的本領,誰還敢在劉爺眼皮子底下犯案?單說這一天,趕上劉橫順不當班,溜溜達達來到鬥蟲的土地廟,但見許多人圍在一處,裡三層外三層,擠了個風不透、雨不漏,圍觀之人雖多,卻不同於往日,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一大幫人吞了啞藥一般鴉雀無聲。劉橫順心中納悶兒,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場中相對坐了兩個人,正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鬥罐。左手這個老爺子他認識,餘金山餘四爺,九河下梢鬥蟲的老前輩,輕易不跟別人鬥,整天在旁邊看,很少見他下場。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話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位是玩兒油了,沒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場,看準了能贏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穩操勝券,不過玩得也不大,這一幫人沒幾個有錢的,掙上仨瓜倆棗夠一家老小吃飯就成。成天什麼也不幹,憑鬥蟲賺錢養家餬口,誰見了都得高看一眼。餘四爺此時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腦門子上見了汗,老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雙拳緊握,渾身跟著使勁,這情形倒是難得一見。右手這位是個生臉,之前從沒見過,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看打扮是個外地老客,四十來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挺熱的天穿一件長衫、釦子繫到了脖頸子,頭上一頂青緞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邊放了個天青色的鳥籠子,裡邊卻沒裝鳥,右手邊有一把白砂茶壺,用的年限可不淺了,掛了鋥光瓦亮的包漿。

劉橫順再一看罐中這兩隻蟲,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說這兩隻蟲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帶紫、紫中透亮,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蟲。還沒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鬥罐之中勝負已分,其中一隻蟲被拋了出來,掉在地上倉皇逃竄。另外那隻金頭黑身的後腿一縱,蹦到鬥罐沿口上奓翅高鳴,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氣勢。周圍看熱鬧的都傻了眼,看鬥蟲看得多了,從沒見識過哪隻蟲能把對手從罐中扔出來,況且這鬥罐至少有一尺深,金頭霸王蹦上來不費吹灰之力,蛤蟆也沒這兩下子,這不成精了嗎?

2.

在場的十有八九是鬥蟲的行家裡手,成天玩兒這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餘四爺臊眉耷眼地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十塊銀元,真捨不得往外拿,可是鬥蟲跟耍錢一樣,你得願賭服輸,耍賴名聲就臭了,往後還怎麼混?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溼鞋的,餘四爺這一次真栽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裡淹死會水人,他臉色鐵青,把錢遞給穿大褂的老客,嘆了口氣一句話沒說,分開人群灰頭土臉地走了。那個年月十塊錢可不少了,劉橫順破了這麼大的案子,也不過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民國初年兩塊錢一袋白麵,烙大餅、蒸饅頭、擀麵條,夠一家三四口吃上一個月。比不了專門吃這個的,行話講“一隻蟋蟀一頭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銀山,但是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鬥蟲下這麼大的注,當時可並不多見。

老客一臉的得意,伸手將十塊銀元揣入懷中,他贏了錢也得交代幾句,一開口不是本地口音:“各位,久聞北路蟲厲害,我早想見識見識,因此千里迢迢來到貴寶地,可萬沒想到,天津衛的蟲不過如此,如若沒人再敢下場,我明天就打道回府了,再會再會。”說罷站起身來,拎起鳥籠子、端上茶壺,這就要走。

老客這一番話透出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旁人說不出什麼,劉橫順卻聽不下去,這不是錢的事,話說到這個份上,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臉不能丟,憑什麼栽這個面兒,讓你一個外鄉人說三道四?於是上前擋住去路,點指那個老客說:“外來的,你敢不敢跟我鬥上一場?”

話一出口,眾人紛紛側目,心說這又是哪個不知死的鬼?見說話的是飛毛腿劉橫順,立即有人在一旁起鬨:“對對對,劉爺是我們北路的蟲王,他一出手,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叫看出殯的不嫌殯大。也有好心眼兒的,一拽劉橫順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劉爺,您得三思,人家這隻金頭霸王太厲害了,連同餘四爺在內,已經連贏十三場,勝負且不說,什麼蟲可以連咬一十三場?咱們玩這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見過嗎?我可聽人說了,有個老客專玩兒南路蟲,他的蟲都是從陰宅鬼屋中扒出來的,一身的邪乎勁兒,尋常的蟲對付不了,這一次來到天津衛,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劉橫順聽完這話更生氣了,心想:“蟲譜上何曾有過南路蟲?真是野雞沒名、草鞋沒號,我劉橫順不信這個邪,定要與此人分個上下、見個高低,否則咽不下這口氣。”他抱腕當胸,對那個老客說道:“這位爺,我劉橫順從來不欺生,聽說你這隻金頭霸王連咬了一十三場,是讓它緩緩勁兒,還是另換一隻?”

這個老客只帶了一隻蟲,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裡,擺手說無須耽擱,可以直接下場開咬,不論輸贏,絕無二話。

劉橫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本是好意問你,這也太過猖狂了,不是成心拱火兒嗎?縱然你的南路蟲厲害,我懷中這隻“黑頭大老虎”也不是白給的,不敢說百裡挑一,卻也是咬遍了河東河西罕逢敵手,論分量、論個頭兒、論齒力皆為上品,能讓你嚇唬住了?當場把蟲掏出來上戥子一稱,兩條蟲上下不差二分,可以同場廝殺,放進鬥罐拿出芡草,這就要動手。

老客一擺手:“嗚呀且慢,兄臺你還沒說這場打多少,如若只是打一塊兩塊的,我可恕不奉陪了,耽誤不起這個工夫。”

劉橫順以往鬥一場蟲,輸贏最多不過塊兒八毛的,他又不指這個吃飯,所以身上帶的錢不多,可依他的性子,寧肯讓人打死,也不能讓人嚇死,何況對方還是個外來的,錢多錢少另說,面子絕栽不得,當場告訴那個老客:“我看餘四爺剛才打了十塊錢,我翻一倍,輸了你跟我回家拿錢,一個大子兒也少不了你的!”

在場之人聽了這話一片譁然,劉橫順一個警察所的巡官能有多少薪俸?二十塊銀元夠他掙幾個月的,這哪是鬥蟲,分明是玩兒命啊!

老客聞言放下鳥籠子和茶壺,一左一右擺好了,嬉皮笑臉地說:“家有萬貫難免一時不便,這也是免不了的,帶的現錢不夠沒關係,可常言道私憑文書官憑印,咱這一場既然過錢,不如白紙黑字寫清楚了,免得將來麻煩。”

劉橫順一聽更來氣了,心說:“你不出去打聽打聽,憑我劉橫順這三個字還能欠你的錢不還?”可人家初來乍到並不認識他,說的這也是講理的話,他還不便反駁,讓人家說他欺生,就找人拿來紙筆,當場立下文書字據。雙方畫了押,這才下場開鬥。走了還不到三個回合,劉橫順的蟲便敗下陣來。劉橫順不是輸不起的人,把鬥敗的蟲拿起來一扔,這就讓老客跟他回家拿錢。老客說:“倒也不忙,勝敗本是平常事,捲土重來未可知,敢不敢擇日再鬥一場,你贏了兩清,輸了一共給我四十塊銀元,不知兄臺意下如何?”

周圍的人都聽出來了,這個老客沒安好心,此人看出劉橫順吃蔥吃蒜不吃王八姜,和別人不一樣,輸了就不敢來了,存心從劉橫順身上加倍贏錢,所以才寫文書、立字據,此時又拿話來激劉橫順,分明是拿他當大頭,吃上他了。靠蟲兒吃飯的,大致上有這麼四類人,頭一類是逮蟲的,以農民居多,甭管大小多少,逮住了換錢;二一類是倒買倒賣的,從逮蟲的手裡收,挑挑揀揀,品相好的倒手就能賣上幾十倍的價錢;第三類專門養蟲兒,過他的手調教好了,才能上得了檯面、下得了鬥場;最後一類就是老客這類人,以鬥蟲掙錢,為了取勝不擇手段。大夥當面不好說破,只好衝劉橫順擠眉弄眼,那意思是讓他千萬別上當。

劉橫順全都瞧在眼裡了,卻只當沒看見,他是寧折不彎的脾氣,劍眉一挑說道:“既然如此,你說哪天?”

老客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擇日不如撞日,定為明日一早如何?”

劉橫順沒二話,明天就明天,與對方擊掌為誓。話是說出去了,心裡卻沒底,回去一路上尋思,如何逮一隻厲害的蟲反敗為勝?想起白天有人跟他說,這個老客的金頭霸王是從陰宅鬼屋、死過人的地方扒出來的,難不成陰氣重的地方能出好蟲?

書中代言,劉橫順鬥蟲,卻從不買蟲,也不賣蟲,因為行裡有句話叫“蟲不過價”,這話怎麼講呢?鬥蟲鬥出了名頭,就會有人想買他的蟲,平時來找劉橫順買蟲的人也不在少數。剛在場上鬥勝的蟲兒,一出來必定有人圍著問價,相反斗敗的蟲失了鬥氣,再沒有別的用處,就只能扔了。以前劉橫順架不住別人抵死相求,礙於面子賣過幾只。可說也奇怪,只要這隻蟲賣出去,哪怕是談了價格對方沒買,以後就再也咬不贏了。劉橫順吃過幾次這樣的虧,不得不信這份邪,再也不過價了。如果說有朋友誠心誠意來要你的蟲怎麼辦?抹不開面子拒絕,只能不收錢,也甭問價,拱手送給人家,他拿了你的蟲兒去鬥,贏了錢可以給你一份,這叫“吃喜兒”。劉橫順手上的蟲兒,大多數是他去荒郊野外抓來的,憑藉手疾眼快、膽識出眾,沒有他逮不來的蟲,也沒有不敢去的地方。他決定照方抓藥,也上陰氣重的地方逮只蟲。據說天津城北三十里,有一處枯竭的河道,淤泥沒膝,蒿草叢生,稱為“古路溝”。民國年間兵荒馬亂,抬埋隊扔死人通常去古路溝,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亂葬溝,那地方蠍子、蜈蚣挺多,想必也有惡蟲。

劉橫順這個急脾氣,回到家扒了幾口飯,見天色已晚,帶上一盞馬燈,揣好捉蟲的探子、裝蟲的拉子,傢伙什兒全備齊了,出門直奔古路溝。捉蟲聽聲,都得晚上去,換一個人,定更天打家裡出來,趕到古路溝天也亮了。劉橫順兩條飛毛腿不是蓋的,撒腿如飛來到溝邊。此時月上中天,夜風吹拂之下,風吹荒草動,鳥飛兔子驚,溝中荒草亂擺,沙沙作響,格外地瘮人。抬埋隊扔在此處的路倒屍,向來沒有棺木,頂多用破草蓆子捲上,往溝中一扔扭頭就走,任憑風吹雨淋。四下裡枯骨縱橫,周圍還有很多前朝的古墳,遠近磷火閃爍,蟲鳴之聲此起彼伏。捉蟲的時辰可有講究,蟋蟀只在定更和三更前後出來覓食,這兩個時候叫聲最盛,劉橫順沒趕上晚飯可趕上了宵夜,他的耳朵就是戥子,聽得遠近蟲叫,就知道個頭都小不了。他捉蟲心切,撥開亂草一頭鑽進了古路溝,剛過三更天,已經捉了十幾只好蟲,個頂個的頭大、身長、牙粗、腿壯,而在他看來,卻沒一隻可用,還不如他的“黑頭大老虎”,想鬥敗老客的“金頭霸王”,非是古路溝的蟲王不可。正當此時,忽聽窸窸窣窣一陣響,枯骨下游出一條蛇,約有人臂粗細,身上鱗甲粲然。劉橫順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蛇頭上頂著一隻烏光的蟋蟀,雙翅一分聲如銅鈴。毒蛇搖頭擺尾,好不容易將頭上的蟲甩掉,飛也似的遁入荒草叢中。蟋蟀落在地上耀武揚威,振翅而鳴,如同兩軍陣前得勝的大將軍。

說行話合該劉橫順的“蟲運”到了,什麼叫蟲運呢?比如兩個人出來逮蟲兒,頭一個人走過去,光聽見蟲叫卻沒找到,另一個人剛一過來,蟲兒就蹦出來了,此乃所謂的“蟲運”,這條蟲合該是你的,與先來後到沒關係,所以有句老話“不是人找蟲,是蟲找人”。劉橫順眼明手快,上前扣住這隻蟲,小心翼翼裝進銅拉子。他借月色觀瞧,越看越是喜歡,這隻蟲太精神了,全須全尾、殺氣騰騰。這下踏實了,把錢贏回來不說,以後也敢稱“北蟲王”了。如獲至寶一樣帶回家去,顧不上睡覺,先給蟲餵了一滴露水,又挑出一隻三尾兒,一同放進拉子,當中用蒙子隔開。

有人問了,天一亮就要下場鬥蟲了,怎麼只給水不給食,還要放進一隻三尾兒?您有所不知,這是鬥蟲的門道,餓到一定程度鬥氣才足,但是必須恰到好處,餓得半死不成,那就沒力氣了,得憑經驗掌握火候,非得恰到好處不可,三尾兒是母的,撩撥得蟲王從頭到尾憋足了勁,下場爭鬥便可所向披靡。劉橫順忙活完了才發現,自己身上除了泥就是草,又髒又臭,讓海蚊子叮出的包連成了片,忙洗臉換衣服,抖擻精神再戰南蟲王!

3.

天津衛東西窄、南北長,蟲市在南城土地廟,火神廟警察所在北門外,劉橫順兩條飛毛腿,去哪兒都是步輦,比坐車騎馬還快,一路穿過北大關去鬥蟲,見此時天色尚早,馬路上有推車賣煎餅餜子的,就想來上一套當早點。賣煎餅的認識劉橫順,先問他:“劉爺,您是交錢還是抽籤?”這也挺奇怪,賣煎餅怎麼還抽籤?不說您不明白,舊時很多小買賣都這樣,也是一種經營手段,比方說煎餅餜子五個大子兒一套,買主兒可以先花一個大子兒抽籤,抽中了贏一套煎餅餜子,能夠省四個大子兒,抽不中再給五個大子兒,相當於多花一個,這也是個買賣道兒。劉橫順滿腦子都是鬥蟲的事兒,沒心思抽籤,他也不是撿便宜的人,給完錢拿上煎餅餜子,在旁邊找了一個賣豆漿的,大大咧咧往長板凳上一坐,衝賣豆漿的叫了一聲:“漿子要開的啊!”那時候的豆漿很濃,可不像如今這麼稀湯寡水的,放住了能起一層皮兒,如果讓漿子在鍋中一直滾沸,不僅費火,還容易糊鍋,喝到嘴裡味道就不對了。所以一般賣漿子的在熱漿子鍋邊上再放一缸生漿子,看到鍋開了,馬上往裡邊加一勺生的,這個時候盛到碗裡,漿子可就不是開的了,所以劉橫順囑咐了這麼一句,一聽就是行家。賣漿子的趕緊盛上一大碗豆漿端給劉橫順:“大碗兒了啊、小碗兒漿子大碗兒盛,滾開!”做小買賣的可不敢讓巡官滾開,那是活膩了,他口中的“滾開”是指豆漿煮沸了的意思,賣豆漿的就得這麼喊,漿子見了風還沒放穩當就起皮兒了,說明豆漿沒兌水,又夾了一碟鹹菜絲兒,這個不要錢隨便吃,也不是值錢的東西,無非是醃芥菜拌辣椒油,喝豆漿還就得吃這個,六必居的八寶醬菜好,卻吃不出這個味兒。舊時有那些個愛佔小便宜的,往往自帶餑餑,只買一碗豆漿,拼命吃人家鹹菜,賣豆漿的頂討厭這路人,給他們起個外號叫“菜飽驢”。

劉橫順先把豆漿上的皮兒用筷子挑起來放到嘴裡,就著這股子豆香,一口煎餅餜子、一口豆漿在這兒埋頭吃喝,聽到旁邊那桌有人跟他說話,一開口先誦道號:“無量天尊,這位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劉橫順劉爺不成?”劉橫順側目一看,見那邊坐了一個老道,這老道真夠下本兒的,穿得那叫一個齊全:頭戴絳紫色九梁道巾、銀簪別頂,身穿絳紫色八卦仙衣、前後陰陽魚,上繡乾三連、坤六斷、離中虛、坎中滿,腰繫水火絲絛,雙垂燈籠穗兒,腳下水襪雲履一塵不染,手擺拂塵,身後背一口寶劍,面如蟹蓋,青中透灰、灰中透藍,兩道臥蠶眉,一對伏犀眼,鼻直口闊,大耳朝懷,下趁三綹墨髯,好一派仙風道骨,要不是坐在板凳上,端著碗喝豆漿,不要錢的鹹菜也沒少吃,真以為是得道的神仙。

劉橫順平日裡到處巡邏,卻沒在街面兒上見過此人,以為這是個走江湖混飯吃的二老道,想套近乎做他的生意。在過去來說,江湖上“做生意”和“做買賣”不一樣,買賣不分大小,講的是將本求利,一個大子兒買進來,倆大子兒賣出去,這叫買賣;生意則不然,多多少少帶著幾分貶義,往往指坑蒙拐騙的江湖伎倆。劉橫順是穿官衣的警察,豈會相信賣卦蒙人的二老道?當即對老道一擺手:“打住,劉爺我還有正事要辦,沒空跟你費唾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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