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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宛,太明二十八年,暮春。

帝都金平的花都要敗了,霧卻還沒有散。

打從煉器一道的大宗師——點金手林熾仙尊促成“仿金術”下凡後,人間這霧就一年比一年濃,一年比一年嗆人。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仿金術造的“鍍月金”,那是天賜的神物。用鍍月金打的蒸汽火機力大無窮,能吹起百丈長的大船,平趟北冥之海不在話下,催動的尖角大車可以開山填海。南城牆外,大小廠房不知凡幾,機器終日轟鳴不息,將上好的布匹棉紗流水似的往外送。沿大運河,往北賣給北歷,往西運到西楚,南蜀群山中酷夏綿綿,薄紗與絲綢都不愁銷路。

不知有多少人一家老小的生計都壓在鍍月金上,城西三十里外,“迷津駐”前年才落成,眼下已經是人來貨往、好不繁忙了。吞吐著雪白蒸汽的火車民間又叫“騰雲蛟”,每天在鐵軌上奔忙,早晚各一列。早列拉貨,晚列運人。

這豈不是仙人澤被了蒼生嗎?

金平城上的霧不能叫霧,得叫祥雲。

過了年,大批的青壯勞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湧,迷津駐天天人滿為患。想在城裡找房子住可太貴了,哪怕是菱陽河東岸的狗窩,每月沒有半吊大子兒也租下不來,夠得上一個壯勞力口糧了。

外地來的勞工只好都湧進南城外廠區的窩棚裡,城外幾乎聚出了個像模像樣的鎮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熱鬧,因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選年”了。

仙門要擇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一個地方配叫“仙門”,就是國教“玄隱”,當今四大仙門之一。

每到大選年,玄隱都會算好良辰吉時,派仙使到金平來,擇凡間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從過年就開始熱鬧,各路英雄豪傑都跟著起鬨架秧子——備選仙徒的要燒香拜神、修身養性;舉人老爺們要入京會試;鏢局武館們以拳腳升擂;連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要跟著票出個“花魁狀元”來助興。

人多,事兒就多,城裡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有把子力氣的都願意過來碰個運氣,總能找個飯碗端。因此雖然國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裡挑人,沒有平民老百姓什麼事,人們還是都盼著大選年。

仙使下山,這一年必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五穀沒那麼豐也行,能進京看一眼菱陽河上的畫舫,也算長了見識,要是再能遠遠聽上兩聲絃歌,回去就能說自己聽過花魁開嗓,夠吹小半輩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將了。

金平城中最負盛名的風月之地醉流華的“鑑花會”,也到了終場。

那可真是豔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揚了滿城的紅塵,一個雅座的“鑑花柬”萬金也難求。

這天后晌,永寧侯爺也被一夥“騷人名流”死乞白賴地拖去了醉流華,見證了新一任花魁奪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將離,侯爺嗑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瞟了兩眼,感覺這“名花”乏善可陳,眉梢眼角往下走,長得不喜慶。

不過醉流華里群魔亂舞了半宿,人人臉上颳著三層大白泥,也分不清誰是誰。侯爺讓他們鬧得眼疼,見這將離只帶了一個樂師上臺,素衣,臉也素,甭管唱得怎麼樣,不吵鬧,就先讓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據說是首新曲,樂師不知哪找來的,頗有一手,一個人彈琴居然託得住檯面,琴與歌都還不壞。眾賓客也覺得耳目一新,一曲終了,金銀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將升降舞臺砸得蒸汽亂呲,小樓裡一時彷彿上了汽的籠屜。

這麼著,花魁狀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將離姑娘頭上。

將離戴了茶花冠下臺謝座,大恩客們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應。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於鬧得太不像話。應付完一圈,她才剛鬆了口氣,正要行禮退場,忽然有不知哪來的閒人起鬨:“狀元娘子,你今日奪魁,有一半功勞當記在那樂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來的,比你們樓裡原來養的都高明,何不叫出來見見,日後大夥也好多關照?”

將離的樂師一直蒙著臉,躲在紗帳後面,只下臺的時候露了長裙一角,神秘得讓人心裡癢癢。

將離先一愣,隨後賠笑回說,她自己的樂師不巧傷了手,今天這搭曲子的是臨時從外面請的,不便在醉流華拋頭露面,請諸位老爺原諒則個。

老爺們哄將起來,不幹:什麼“裡面外面”的?座中這麼多貴人,春闈的狀元郎來了也得下馬作揖,你個半夜的狀元娘拿什麼喬?

將離是“清麗脫俗”款的,俗脫得太光,也就沒有長袖舞了,難免不會應對場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麼辦好,就聽有人說道:“來了!見唄——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質地低沉,卻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處上不去,走調劈了嗓子,讓人聽著直起雞皮疙瘩。

眾人一抬頭,見那被將離藏藏掖掖的樂師倒是個爽快人,就這麼大方地扛著……抱著琴下了樓。

此人畫著時興的仕女妝面,濃妝豔抹,一臉白泥上還蒙了塊半遮半露的紗。

按說,抹成這熊樣還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應該不寒磣……就是不知為什麼,她渾身透著怪異。

此人過於人高馬大,姑娘們大多隻到她肩膀,那大白腦袋一枝獨秀地壓在群芳腦瓜頂上,有點駭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馬金刀的鎖骨扎得兩膀子肩袖隨時要崩,大腳丫子將繡鞋撐成了一對船,扭起來地動山搖……還順拐了。

這位出來團團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覽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倉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張,活像剛啃完死孩子沒漱乾淨,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貴客的酒給嚇醒了!

永寧侯這會兒已經低調地離了座。

侯爺少年時擲果盈車,號稱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覺這幫“名妓”們長得也一般,所謂“技藝”更是稀鬆二五眼,實在沒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回家攬鏡自照。他來醉流華就是敷衍應酬,該打的招呼打了,也懶得看這些人散德行起鬨,遂整衣冠下樓,要家去了。這一下樓,正好跟那退場的大腳樂人走了個對臉。

侯爺本不肯正眼看風塵女子,無奈這位個頭實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張撞他眼裡的濃妝鬼臉唬了一跳,正納悶這是何方妖孽……怎的隱約還有點面熟?就見那應對起流氓們遊刃有餘的樂師臉色驟變,臉上半斤白泥差點裂開,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繡鞋也上天了,奔將起來動靜非同小可,活像頭裝了蒸汽火機的大野馬,就差尾巴骨上噴白煙了!

侯爺沒料到香霧盈盈的醉流華里還飼養了這等神獸,茫然片刻後,他驀地反應過來了什麼,一把捂住前胸,臉色鐵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為老爺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攙扶:“老爺?”

就聽弱柳扶風的侯爺從鼻子裡哼唧出一嗓子變調的顫音:“拿……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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