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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崑崙掌門無意識地動了動嘴唇,發出像塵埃一樣微弱的聲音。

但那逃不出修士的耳力。

遠處的第三長老心肝顫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聾了,被無間鏡打落在地的侍劍奴倏地抬頭——“蘭澤”是第二長老的表字。

到了這種地步,奚平其實已經來不及考慮一二三步,所有反應都是本能。

綜合林熾和姚啟的說法,第二長老應該就是修補北絕陣走得太深,無意中看見過那裡的銘文,親自前去驗證時死在了那,細節不可考,他模糊處理,只撿著確鑿和要命的點道:“在別人一輩子駐守的地方暗算同門,殺人滅口,為掩蓋真相,還藏屍入無間鏡……”

他的話被劍風打斷。

這一劍本來可以把他劈成八瓣,可那天下第一宗的掌門心魂不穩,奚平“暗算同門”與“藏屍入無間鏡”扎進他耳朵,無間鏡裡的“屍體”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識。

“我要去探北絕山口,求掌門師兄替我掠陣。”

“我知道他們都是怎麼想的,師兄,除了你,我不信別人。”

“掌門師兄……”

崑崙掌門一時分不出那質問聲是從外面還是從鏡子裡傳來的,持劍的手竟開始抖,遭人追殺經驗豐富的奚平驚險地擦過了劍鋒。

地面上,被無間鏡束縛的侍劍奴渾身的骨玉哆嗦了起來,她那一口能把靈石當糖豆咬的牙“咯吱”作響:“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當年,第二長老執意認為,只要他能證明瀾滄掌門臨死時不是在搞邪術,玄門無論如何也不會明著和百姓搶靈石。掌門拿他沒辦法,推說閉關,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處理,不料那天入定時頭一次觸碰到了近乎“天諭”的東西,天諭內容模糊不清,但掌門睜眼時,第二長老那句“我在北絕陣外見過類似的銘文”始終在他腦子裡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應了第二長老,臨行時大祭司駕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當時已經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從那些神識被封印的軀體中繼承記憶後甦醒了,已經很久沒有露過面……掌門想,他當時就應該感覺到此行不祥。

北絕山外,縱然對蟬蛻來說,也是世上最艱難之處,為防神識迷失在極寒之地,兩人輪流為對方護法休整。那些年,他們雖共同執掌崑崙庶務,卻多少有點話不投機,見了面就是公事公辦,很少有機會敘舊情。

人們在艱難的地方,彼此間的距離會近很多。

為了保持清醒,他倆閒聊起陳年舊事。崑崙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門一手建的,第二長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門親自挑來,一步一步領著入門的。也說各自不省心的後輩,掌門提起武凌霄,嘆著白汽說自己那有一塊磨劍石,是好東西,讓他回門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來。

還說了玄門如今種種沉痾……掌門從未對第三個人吐露過那麼多的難處,哪怕是大祭司。

修為到了二

位蟬蛻的地步,很難再與人交心了,不料北絕山外將神仙聖人拽下凡間,兩個千歲蟬蛻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時,與手足知己並肩同行。

直到他們抵達北絕陣終點。

奚平:“貴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虧心事也不怕鬼敲門,我服!”

鬼……

當年大祭司將第二長老屍身推進無間鏡的時候,那人真元還沒完全散開。他真的死了嗎?有沒有可能……就逡巡在無間鏡裡,一直看著他們?

那一瞬間,掌門忘了眼前的升靈,忘了侍劍奴,也忘了各大門派的敵與友。不顧一切地,他將神識扎進了無間鏡裡。

周楹悄無聲息地化作一團霧,築基級的微弱氣息被那劍修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他感覺到崑崙掌門的氣息徑直衝到第二長老的屍體面前。

唔?這麼衝動?

周楹心裡一轉念,就知道多半是無間鏡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蟬蛻劍修心志極其堅定,掌門代表崑崙山的意志,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該只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懸無流落在外時誤殺凌雲修士,項寧趁火打劫金平害無辜百姓遭殃,都感覺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沒見誰動搖過。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長老的屍身上,突然發現這屍身非常整潔,比此時在雪地上爬的謝濋體面多了,頭冠端正,一絲掉落的亂髮也沒有——別說剛穿過冰天雪地還捱了一劍,打個盹起來都不見得能保持這麼整齊。

誰給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實都不大會引起這種乾淨利落的殺心,起碼得爭執幾句。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掌門之所以痛下殺手,是與第二長老政見不合有積怨,或是嫉妒後輩修為趕超自己……但蟬蛻大能會卑劣得這麼膚淺浮躁麼?

當年瀾滄掌門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種,一半是因為他背叛了瀾滄山,那麼崑崙……

蟬蛻劍修的氣息衝過來,逼得人喘不過氣,幸好周楹此時只是脫離了身體的神識,也不需要喘氣。

他散在霧裡,心裡突然冒出個猜測,臨時改換了話術:“掌門師兄,我知道你動手時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憐你一代英雄,成了靈山傀儡不自知……”

掌門耳畔“嗡”一聲,神識被心魔的低語填滿了——當年他聽見走在前面的第二長老驚喜的聲音,心裡有一剎那,其實是有點欣慰的。當今玄門中,還能這樣純粹的不多了。

走過去的時候,他甚至想,崑崙靈石暫時夠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樣覬覦別國靈山,如果蘭澤真的能打那些虛偽南人的臉,他做師兄的,護個短怎麼了?

然而所有的思緒都在他看見那些銘文的時候消散了,掌門整個人被無來由的恐慌滅了頂,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來,除了冰冷的殺意,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記憶幾乎斷在了那一刻。

他只記得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劍鋒已經落在了第二長老的後背上。一擊

打透了肉身,穿過真元。緊接著大祭司從他隨身的芥子秘境中衝出來,當著他的面開啟無間鏡。

北絕山口外的寒風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半仙來說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閃,就被完全凍住了。第二長老的屍體消失在無間鏡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渾渾噩噩地倉皇沿原路回去,仗著真元深厚,總算沒凍死在北絕山外,撐著最後一口氣將無間鏡送回崑崙山巔。新的大祭司從一排神識被封印的“候選”中睜開眼,已經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記憶,除了年輕,神態語氣與前輩無異。

見了掌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祝蘭澤生異心,處置他是靈山的天諭,掌門不過秉公處置。我知道大義與私情難抉,掌門心裡一定備受煎熬,還請節哀順變。”

大祭司說的沒錯,掌門事後回想,也越想越覺得第二長老大逆不道,竟要為了一點無關自己的外國人動搖自家靈山根基。事急從權,他再傷心也沒辦法,大祭司不也認同他那大義滅親的抉擇麼?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難兩全的煎熬罷了。

一個隱秘的真相被掌門自欺欺人地壓在心底:他當時根本沒有動過殺心,提劍殺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佔據他身體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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