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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支修有了準備,一把拽住了第三長老。

以支修的年紀和輩分,以前沒什麼機會和這些古老的崑崙劍修打交道,而自從他蟬蛻,崑崙對他來說是敵非友,他也並不欣賞崑崙治下酷厲的政令法度與封閉貧瘠的北大陸。他兄長的死甚至與這位第三長老脫不開關係。如果第三長老被晚霜或是別的什麼人砍死,支修什麼意見也沒有;如果對方提劍來戰,他也不是不願意親手送前輩一程。

可他不能看著對方這樣糊塗地變成爐灰。

崑崙山,北大陸的最北端,天寒地凍,在冰天雪地中揮劍億萬次,方得一蟬蛻劍修,到頭來落得這樣下場。

太可憐……也太可悲了。

北方劍修膀大腰圓,支修差點沒按住,聞斐在旁邊做了個分筋錯骨的手勢。

支修會意,道聲“得罪”,錯骨的手扣住第三長老的肩,同時一腳掃了出去——

然而他手上青筋已起,沒等發力卻又鬆了。支修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任憑第三長老從他手裡掙脫了出去,飛蛾撲火一般撞進了化外爐裡。

禁靈以後,林熾這唯一的煉器道已經不能再將神識投入其中,爐火裡只剩下奚平一個人。這會兒他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他。

凌雲長老的慘叫聲還沒從他耳邊消散,這馭獸道蟬蛻高手死得就像王格羅寶控制下的醒龍。奚平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化外爐中又衝進了崑崙第三長老。

第三長老的臉上有無法形容的絕望。

蟬蛻劍修,本來是世上最頂尖的戰力,正邪兩道都不敢直呼其名、直視其眼……此時竟涕淚齊下。

奚平一下移開了目光,心口像被細鉗捏住了。十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生離和死別,能接受祖母安詳平靜地在家人環繞下溘然長逝,甚至有點嚮往像端睿殿下一樣永鎮家國。可他接受不了這種悲慘且毫無尊嚴的死法,甚至想象這面目可憎的下場落在任何一個他牽掛的人身上都能逼瘋他。

陶縣駐軍直接用炮火將東倒西歪的轉生木樹林炸開,大車清路,第一批快馬飛馳往峽江邊。各地陸吾迅速替換裝置,重新用飛鴻聯絡上,停滯的禁靈線再次飛奔起來。

夠了……夠了……

奚平想熄滅化外爐,可他雖然算爐心火的主人,那爐中燃燒的“質料”卻遠超他修為,他本人還不在化外爐裡,一時拿那爐火沒辦法。

而靈山顯然不覺得夠。

峽江邊,聞斐和林熾一臉疑惑地看向突然鬆手的支修。

支修沉默不語,這時,有人接話道:“他不放手,那老貨的道心也碎了,白白浪費不說,炸出去的真元能夷平峽江兩岸。”

接話的是懸無。

懸無從冰冷的峽江水裡游過來,比平時更白了,溼淋淋的銀髮披散在身後,彷彿鍍著層月光,又像結了霜。

他整個人就像一尊活的銀月輪。

“有些人跨過蟬蛻關之後便自以為是,不再修行,乃至於臨到最後還被私心撕扯,丟人現眼。”

支修飛快地說道:“懸無長老,我有一疑惑請教:你當年為將晚秋紅斬草除根,不惜帶銀月輪下凡,險些把陶縣照成無人區,我看不出你對凡人有半點憐憫。現在卻準備為所謂‘天下蒼生’以身殉道,將千年修行融入化外爐——你嗤之為‘邪祟’之人的遺物。這不前後矛盾嗎?”

快醒醒!

懸無轉過與眼白順色的眼珠,終於正眼瞥了支修一眼。

支修倏地閉了嘴——懸無的眼神裡充滿了傲慢的憐憫。

“所以,在支將軍看來,我先前是‘禍國殃民’,之後又‘為公赴義’,有失心瘋之嫌?”

支修:“晚輩不敢……”

“哈!難怪你劍練得再厲害也入不了流。”懸無以一種鄭重得奇異的語氣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只要大道昭昭,眾生自然各有去處,福禍自然有他們的命。我從始至終未曾偏離過大道半分,你卻要以凡俗視角妄加評判。自以為的悲天憫人,與‘為保鼠兔而殺虎狼,為全蟻穴而毀堤壩’有什麼區別?庶子坐井觀天,揣著自己那一瓶底的道行與見識,也敢說‘正邪公私’,支修,你以為你是誰?”

支修無言以對,這言論過於自洽,他一時竟難以判斷,懸無到底是被三嶽山控制了,還是自己境界不夠理解不了。

懸無環顧過玄隱三人與武凌霄,只覺這些人要麼誤入歧途辜負天資,要麼修為低微愚昧未除,蠢得不可救藥,再說也是浪費口舌。於是冷笑了一聲,他義無反顧地一彈袍袖,邁步走進化外爐火中。

撲面而來的爐火將他身上沾的水化作蒸汽,懸無盯著爐火的目光近乎於貪婪急切。

項榮也曾妄圖用化外爐月滿合道,但他不過是硬拗道心,牽強附會。懸無感覺得到,事後他那兄長雖然身魂歸了仙山,三嶽仙山卻並沒有接受,否則銀月輪也不會重新認回自己——可笑的蠢人,被瓶頸卡昏了頭。修行向來是要一關一關地勘破小我,砍掉濁念,怎能走這種玩笑一樣的捷徑?

他不一樣,如今古銘文出世,天下大亂,他能感覺到,這是“合道”的真正契機。

爐火裹住他道心的剎那,懸無心裡湧上欣喜若狂的自由感,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與遠在東衡的三嶽山合在了一起,從此他就是靈山,靈山就是他,四散的靈脈如他百骸,山川日月都在他一念之間。

奚平毛骨悚然地看著懸無周身被火,雪白的肌膚長髮付之一炬,道心蠟一樣消融,攢了上千年的真元源源不斷地被化外爐抽走。那“焦屍”卻毫無知覺,癲狂地發出不似人聲的大笑:“圓滿了……我圓滿了……我是三嶽靈山唯一正統……”

“失節之婦的孽種……”

“殿下仁慈,念著那點血脈……要我說,到底是邪魔之子。”

“怎麼這樣的人竟也能開靈竅?殿下還引其入聖人門下……”

“只是掛名僕從罷了,走不遠的。”

突然,某種奇異的感覺掠過,不用外面的陸吾發飛鴻,奚平也知道了——擴張的禁靈線衝到了東衡!

第一座靈山進入禁靈區,山上潮水一樣浮動的靈氣剎那凝滯,佔領了靈山的古銘文全部失效,天上飛的修士好像衝進了殺蟲藥霧裡的蝗蟲,“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隱骨被重創,一下幾乎失去了三四成的轉生木,與此同時,奚平重新得到了禁靈線以內轉生木的控制權。

懸無的大笑戛然而止,奚平驀地回首,聽見他似乎含混地喊了一聲“娘”……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但無從求證了。

他隨煙消火散,“合了道”。

化外爐已經吞下了三大蟬蛻,支修似乎沒從懸無的話音裡回過神來,盯著爐火的目光久久沒移開,聞斐和林熾反應出奇一致,同時上前一步,擋在那要命的爐子和支修之間。

奚平分出一部分神識躥到了峽江邊。一棵原本倒伏在路邊的轉生木連滾帶爬地伸出枝芽,死死勾住了支修的長靴,第一批趕到的陸吾勒住馬,舉起隨身攜帶的大喇叭,一嗓子能驚散十里八村的孤魂野鬼:“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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