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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怡小本上的名字已劃去多半,田巧巧死了,桑採在國外,楊燹茫然不知,季曉舟和丁萬親口否認。剩下的只有黃小嫚和廖崎。難道這兩人中間藏著那位作者?

現在最大可能是廖崎了。

剛收到一份請柬,就是這個“了不起”寄來的。明晚去聽他指揮的音樂會,那時再問他。

在北京時喬怡就聽說廖崎發了跡。對發了跡的人喬怡一般繞著走。所以她和他雖在一個城市,他還給她送過幾次音樂會入場券,她都婉言辭謝了。

對於廖崎這個人,喬怡的態度和大家不同!起初她並非象眾人一樣為他的才華所傾倒,後來也不因他的驕橫那麼憎惡他。她認為同志間的衝突大都是性格所致,應允許每個人保留他原有的性格,哪怕這性格帶有太強的獨特性,甚至怪癖。

喬怡在與這位“了不起”共處的十來年裡,和他單獨接觸大概只有一次。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各文藝團體正批“無標題音樂。喬怡拿著抄好的分譜想去與廖崎核對一個疑點,敲敲門,聽見裡面傳出微弱的樂聲。再仔細聽,她聽出那為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樂《悲愴》。這音樂是從一張至少帶有兩道裂紋的唱片上發出來的。喬怡又敲敲門,裡面仍是音樂。她只得擅自推開門,第一眼看見的是唱片在唱機上忽深忽淺地轉著,第二眼看見了廖崎的背影:他正揮動兩臂在指揮唱片中那個龐大的交響樂團。他完全著了魔,完全忘記了這是在不足五平方米的樓梯夾角里,他那風度神采彷彿登上了德累斯頓的音樂廳,而受他指揮的是那個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交響樂團。喬怡將門掩上,門外正在批判這類音樂經典。她靠在門上一聲不響地等待他發作完畢。天並不熱,他卻脫得只剩一件背心,脖子上盡是溼漉漉的汗。她突然發現他的背影並不漂亮,似乎頭顱與身體的發育不一致,前者飽滿,後者由於傴僂而顯出孩童式的病態。

傴僂是他有意的。他或許以為這樣才顯得城府頗深,不然怎麼能在幾十人的樂隊裡享有絕對統治權?他愛低著頭走路,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常常把藝術中的衝動誤用到生活中,把他對樂曲的權力強施於身邊的同伴,所以他被人們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雙令人欽羨的眼睛,充滿智慧,可惜這雙漂亮的眼睛被他用來朝人白眼。他從小對眾人的捧場既習慣又厭煩;他喜歡一群人圍著他轉,同時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過了多久,喬怡發現唱針已劃到唱片邊緣,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懸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墜落下來。他的雙肩沮喪地耷拉著,灌滿沉重樂思的頭慢慢垂下來,那姿態象剛受了致命一擊,或死了某位至愛親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對一段譜。”

“別過來!……”他低聲制止喬怡。

“為什麼?……”她瞅著這怪物的脊樑。

“我在哭。”他坦白而簡單地告訴她。她等著他說:“你最好出去。”但他顧不上了,只顧獨自飲泣。喬怡縮回邁出半步的腳,重新靠著門“待命”。奇怪的是,她在這一刻產生了對他從未有過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靜下來,恢復常態,喬怡才敢再次開口:“我想……”

“對譜,是嗎?”他看也不看她,勾下腰開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總譜堆上翻找。

“你剛才是因為《悲愴》哭嗎?”喬怡很小心地探問。

他轉過臉,顯出不屑的神態:“你聽過《悲愴》?”

“小時候,我能背下不少樂段……”

“小時候?”他輕蔑地笑笑,“我怕你現在也未必聽得懂。”。

“哭不能說明什麼。”喬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們演員,淚囊具有職業素質!”他幾乎惡狠狠地說。

“你要當演員也具備相當的條件!”喬怡反唇相譏,“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邊夾鼻鏡,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過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有更多的惡習。”喬怡叵測地笑笑。

他哼了一聲,大聲道:“我才不管你們怎麼看我呢!”他上下打量著喬怡,“不過象《悲愴》這樣的曲子,你即使聽不懂,能平心靜氣地聽完它也算不錯。”他一定要把“聽不懂”強加在喬怡頭上。

過了一會,他把所需的總譜找出來,翻開譜紙,突然抬頭對喬怡說:“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首次公演後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覺得這偶然嗎?……什麼時候,才能再出現一個象他那樣的音樂家!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給你講講他的身世……”

喬怡恭敬地聽完那段她早已諳熟的、有關那位偉大音樂家的故事,又聽了他一番卓有見地、但卻混亂不堪的議論。他把音樂家的才華和怪癖同樣推崇到不適當的高度,最後長嘆道:“天才總是不被人理解的!”

喬怡急於脫身。他卻說了一句:“你不簡單嘛——還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許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聰明。”

“那些人……”他晃晃頭,悲天憫人地說,“連音樂都沒聽懂過就要批判!”

喬怡捧著稿紙,不想與他多羅嗦了。但在她離去的剎那,他有些遺憾,似乎談興未盡,那神情似乎在懇求她留下陪他再談點什麼。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無人之境,碰到一個談話物件是不易的,他不想輕易放走她。而喬怡可不願忍受這種“精神虐待”……

喬怡在招待所門口遇上徐教導員父女。達婭神色緊張地挽著父親,見了喬怡,眼圈一紅,啞聲道:“蕎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喬怡驚道:“什麼時候?”

徐教導員笑笑:“別聽她嚇唬人!小孩子見點血就不得了……”他灰蒼蒼一張臉,走路兩腳打漂。

喬怡知道達婭並非小題大做。

“是去醫院嗎?”喬怡上去架住老頭兒另一條胳膊,四處望望,“得叫輛車!”

“沒多少路……”

喬怡不容分說:“達婭,你先扶爸爸在傳達室坐會兒。”

她憑一張記者證,用當前最快最舒適的交通工具把徐教導員送到醫院,經過急診,當即被留下住院了。

達婭始終緊隨著父親,緊張地看著醫生往病歷上填寫什麼。看了一會,許是不懂,又盯著醫生的臉,無奈醫生的臉上只剩一個沒有表情的大口罩。最後只能把目光凝聚在老父親臉上。她不愛說話,不熟悉她的人差不多都當她小啞巴,她臉上有著啞巴特有的那種聰敏。所有事物經過她那雙黑得發藍的眼睛時都會被吸收進去,印入心底。她不動聲色,一旦發作卻驚天動地。她聽見父親提到桑採這個名字,就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一下,然後掉頭就跑,一天不見父親的面。她偷偷把父親存留的照片拿出來,凡是那個美麗的面孔都被她一一塗成墨團。她恨桑採是有緣故的。自她懂事就發現父親的愛一半(甚至一多半)被那個漂亮女兵佔了去,而她達婭本應該得到全部。可最終,那個漂亮女兵又是怎樣報答父親的呢?……

父親不是她的親父親,這點她剛懂事就知道了。許多人勸徐永志不要告訴她,就當親生女兒養,這樣老來才會貼心。老伴也說:“你要告訴她,我們不是白養一場?”然而這老頭兒不知是太明白還是太糊塗,堅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講給還不完全懂事的達婭聽了。他對她說:“你是西藏的女兒,我將來送你上大學,學好了還回你家鄉去。”

“我家鄉啥樣兒?”達婭問。

“咋說呢?你家鄉啥都有,就是沒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嗎?”

“爸不去。爸也沒文化。”

奇怪的是,達婭聽了自己的身世後反而更愛父親。或許她冥冥中認為:愛親生兒女的父親不過順應天理;愛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親。父親,豈止他本身那點含意。

達婭回招待所取各種日用品,喬怡陪徐教導員往住院部大樓走去。院子裡到處開著豔麗的罌粟花。喬怡不喜歡這種花。

“先在這兒坐一會兒,”徐教導員喘吁吁地說,“這些花開得多美,顏色簡直跟假的一樣。”

對了,它們彷彿鮮豔得不夠真實了。真花有著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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