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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冬天,我們部隊在浙江富陽招了一批兵,計劃120人,實際招收128人。多出來的8個都是女兵,是參謀長臨時在電話上下達的名額,決定當接線員用的。按照規定,新兵入伍後,部隊要對他們作一次身體和政治面貌的複審。因為這些人入伍前都是經過嚴格的體檢和政審的,所以一般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那批兵當中,我們審出了兩個有問題的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是腳板的問題:這個人的腳板是平的,俗話叫“鴨腳板”。據說這種腳板行軍超不過五公里就會撕開來的痛,而部隊拉練常常一天要走幾十公里。顯然,這個人是不適合當兵的,要退。女的問題更大,往大的說,是作風問題,小的說,是處女膜的問題:她處女膜是破的。處女膜一般是不會破的。處女膜一般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破。她才19歲,沒有結婚(這是肯定的),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她自己說的),那麼處女膜怎麼會破?看來,她在表上填的和嘴上說的都有問題。這個問題比作風問題還大,是欺騙組織的的問題。欺騙組織,就是對組織、對黨、對人民不忠誠。總之,她的問題比鴨腳板的問題要大得多,大到了簡直嚇人的地步。那個年代,我們關於這方面的神經都很脆弱,而且還繃得緊緊的,風吹一下都可能攔腰而斷,不要說還有女軍醫鐵的證詞。如實說,女軍醫在體檢表格上沒有填寫“破鞋”之詞,但在向上口頭彙報和下來言傳時,都用了這個詞:破鞋。這個詞好像是個禁果,一般情況下是上不了嘴的,但一旦有了上嘴的機會,誰都不會放棄,誰都會堅決而反覆地使用它。

破鞋!

有人是破鞋。

她是破鞋!

都知道,部隊是最講究紀律和作風的,一個女兵,領章帽徽都還沒有戴,就發現是“破鞋”,當然要作嚴肅處理。怎麼處理?老規矩,退回原藉,也就是哪裡來回哪裡去。男的女的一併退。鴨腳板都要退,更不要說是破鞋。誰去退?領導安排我去,當時我在司令部當軍務科長,招兵退兵都是我職責內的事。就這樣,我帶著“鴨腳板”和“破鞋”來到他們的家鄉,浙江富陽。這裡離著名的杭州只有幾十公里,作為一個北方人,江南秀麗的景色著實令我開了眼界。

按說,我的工作只要把人移交給當地人武部,並向他們道明退的原因和證據,就沒我的事啦。怎麼把人進一步退下去,退回單位,或者村上,進而退回雙方家中,那是人武部門的事,不是我的。沒我的事,自然可以走人。事實上,新兵在不戴領章帽徵之前,都還是人武部門的人,出了事情,由他們來解決是名正言順的。就是說,我只要把人交到人武部,即可拔腿走掉。我後來想,如果我當時交了人就走,也就沒有後來那麼多事了,起碼成不了我的事。我人在路上,沒人聯絡得上我,有事想跟我有關都關不上,然後部隊一定會另派他人來處理後事。但是我一路上著實為江南如夢的景色著了迷,說是冬天了,可滿世界還是一片綠,綠樹綠草綠水的,可謂山青青水秀秀,對我而言,像是上了天。到人武部後又聽說,聞名遐爾的美麗的富春江就在他們人武部小院的咫尺之外。我自小是看《富春江畫報》長大的,富春江像我童年的一件不忘事,橫亙在心,如今到了它身邊,豈肯擦肩而過?我甚至想,即使他們人武部不安排我遊富春江,我也要私遊一趟,更何況,我把心意略為一表,人武部部長即心領神會,爽快地指定了專人,要他陪我一飽富春江的美色。這當然是來日的事了。當晚,我住在縣政府招待所。招待所築在緊挨富春江的鸛山上,夜裡,我在富春江上傳來的幽幽的風聲中安然入睡,感覺像是睡在了童年的美好中。

第二天早上,專人到招待所陪我吃早飯,我們準備吃罷早飯,趕9點鐘的輪船,先是溯江而上,到東梓關後,上岸吃個午飯,然後再搭船順江而下。專人說,這一段江面是富春江上最秀麗的,江面彎曲有度,時而濶綽,時而狹長,兩岸丘陵綿綿,好看得很。專人顯然多次走過這段江面,熟透了一路景況,介紹起來像個導遊,不思索,不停頓,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聽得我腳底都發燙了。船是從杭州上來的,碼頭就在鸛山腳下,由招待所過去,要不了5分鐘。專人說,輪船靠碼頭時要鳴笛,汽笛聲又長又響,比高音喇叭還響,全縣城都聽得到,我們過去近,等聽到笛聲後再動身也來得及。但我因為心急,還是提前10分鐘出發,到碼頭上,連售票員都還沒上班,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站在售票視窗前,等著售票員開窗售票。我們是帶著一紙免票公文的,所以無需排隊買票。專人說,沒有十分鐘輪船來不了的,於是帶我沿江漫步起來,事實上是又走回到了鸛山腳下,在一座臨江的八角涼亭裡坐下來閒聊。從這裡,我可以看到我住的招待所,還可以看到無邊的江面。這一帶的江面十分遼遠,早晨的陽光又似乎將它照得更加遼遠,一望無垠,跟海似的。從理論上說,無垠的方向就是杭州。我的目光順著江面伸著,望著,不一會,無際的江面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閃爍著增大。專人看看錶說,那應該就是我們要乘的輪船。於是,我們往回走去,走得還是十分閒散。因為,很明顯,黑點要變成一艘輪船,要比我們回到碼頭更需要時間。

回到碼頭,售票視窗前已聚著不少人,大部分是青年學生,他們帶著紅衛兵袖章,有一人還擎著一面不規則的紅旗,好像有什麼革命活動。我和專人一身軍裝引起了他們重視,都回頭來觀我們,有的還朝我們揮手,多數人在交頭接耳。我象徵性地向他們點個頭,心裡在想,可不能跟他們熱乎上了,否則一路上我的時間只夠跟他們說話,無暇賞景了。以前,我有這方面的體會,到一個風景點,本是去看風景的,結果被一些熱愛解放軍的同志當了風景看,又看又說,風景都看不成。尤其碰到青年學生更是這樣,他們幾乎都滿懷當兵的理想,把每一個穿軍裝的同志都當作接近理想的目標來看待,刻意地與你攀談。如果可能,我願意作這種攀談,但今天我更願意與富春江交流。這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惟一的機會,我不想隨便錯過了。於是,我有意引專人往後邊繞去,這樣與學生們拉開了一定距離。這時候,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朝我們駛來,最後停靠在我們身邊。車上的人下來對我們說,出事了,要我們馬上回去。我們問出了什麼事,他說是死人了。

死的人跟我有關,就是我遣送回來的“破鞋”。

是服毒自盡的,喝了半甁農藥,據說是敵敵畏。那玩藝是農藥中的巨毒,醫生說(就是那個檢查處女膜的女軍醫),人喝個一小口,在半個小時內發現可能還有救,過了半個小時就沒救了。她喝了半瓶,又過了大半夜才發現,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了。她父親說,沒人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時間吃的藥,但12點多鐘他家老大查完夜哨回來時,她還是好的,一個人坐在堂前屋裡,雖然看起怪痛苦的,但也不是說痛苦得會自殺。老大是村裡的民兵排長,這些天正好輪到他查夜哨,他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還勸她去睡覺,但她沒理會他。老大說,她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跟個死鬼似的。然後半夜裡,她母親朦朦朧朧聽到樓下豬圈裡好像有什麼動靜,兩隻豬也像是受了什麼驚,在哼嘰哼嘰地叫。母親本來想下樓去看看,但轉眼又睡著了,還夢見自己去了豬圈,看沒什麼情況便睡得更踏實了。早上醒來,她忽然想起夜裡的夢,便直奔豬圈去看,看到靠牆的一堆柴火塌倒了,散了個滿地,亂七八糟的,但兩隻豬都好好的,沒有少一隻,也不見有什麼死傷,心裡就寬鬆下來。她預備先帶一把柴火回去燒早飯,回頭再來收拾它們,可在彎腰抱柴火時,她發現柴火堆裡裹著一件衣裳。她母親說,那時節還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沒有看出這是件什麼衣裳,是誰的,只是想衣裳裹在這裡面,萬一當柴火燒了多可惜,就去揀這衣裳。這一揀,叫她猛嚇一跳,因為她摸到了一個冰涼的身體……

這是三個小時前的事情,現在這具冰涼的身體——屍體——已經從柴火堆裡挖出來,被她的親人哭鬧著送到人武部,撂在進門的過道上。我是參加過抗美援越的,在戰場上什麼樣的屍體都見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戰友的,敵人的,美國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丟腦袋的,瞪著眼的,伸著舌頭的。總之,屍體我沒少見過,這也算是我的一筆財富,起碼不會被一具屍體嚇倒。但是,當我在過道上看到這具屍體時,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首先,這不像一具屍體。我見過的屍體都是躺著的,不管是躺在床上還是地上,還是哪裡,反正都是躺著的,手腳伸直,仰面平躺,即使一時不是這樣躺的,馬上也有人會幫助他(她)們這樣躺好。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態,也是活人對死人的一種約定。可是,這個簡單的約定她卻沒有得到,她說是平躺著的,其實頭和腳都沒著地,兩隻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有力地前伸著,幾乎要碰到大腿。總之,她的身體像一張弓,不像一具屍體,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臥起坐,又似乎在頑強地做掙扎,不願像死人一樣躺下去,想坐起來,拔腿離去。這怎麼看得下去?我對在場的那麼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極為不滿,氣憤地拔開人牆,蹲下身,準備幫她躺好一點。以我的經驗,死人都是聽活人擺佈的,即使有個別死者不太好擺佈,也不是不能擺佈,只是需要多一點耐心。但當我在擺弄她時,卻發現我所有的努力都難濟於事,她的身體像石頭一樣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隨之翹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翹得更高,好像我在玩耍一塊蹺蹺板似的。與此同時,我又發現這具屍體還有一個駭人之處,就是她臉上、手上、脖子、腳踝等裸露的地方,綿綿地透出一種陰森森的烏色,烏青烏青,而且以此可以想像整個人都是烏青的。我們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當然有印象,她膚色本來是很白嫩的(這一帶的姑娘面板都很白很嫩,也許是富春江的水養人吧),想不到一夜間,生變成了死,連白嫩的皮肉的也變成了烏青,像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著,現在已經煮得爛熟,連顏色都變了,吃進了當歸、黑豆等佐料的顏色,變成了一種烏骨雞的顏色。一具烏青的屍體並不比一具弓著的、想坐起來的屍體不讓人感到疹人。再仔細看,我還發現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處都有成行的婉蜒的汙跡。據她父親說,這是血跡,只是因為烏了身子,所以看起來不像血跡,像汙垢。我馬上想到一個詞:七竅流血。

這是一種痛苦的死的象徵。

這具屍體,渾身上下都在告訴活人:她死得非常慘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屍體,都會對死者湧起強烈的同情心,至於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洩的物件。我剛進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迷漫在院子裡,凝結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我敏感到,我極可能成為死者親人發洩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對死者時,完全把死者當作戰友,儘量顯出足夠的悲憤,流了淚,又罵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確實一定起到了緩和他們情緒的作用,但只是權宜之計。因為,我想得到——誰都想得到,他們做出這出格行為,把死者老大遠扛來,決不是為了聽我們說幾句安慰話,博得我們一點同情。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從他們已有的做法——一種刁難人的架勢看,他們一定有更刁蠻的意圖。過道上站滿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裡還有。據說都是死者親人,也不知從哪來這麼多親人,想必與死者沾一點親故關係的人都來了。人多勢眾。人多事多。人多事亂。走道上鬧哄哄的,院子裡哭聲連成一片,也沒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縐縐的,這種事情也許從沒遇到過,遇到了就六神無主的,人影東竄西竄,就不知道從何下手。剛才我回來時,院門都還敞開著,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畢竟是打過仗的,這種場面經得多,心裡亂是亂,但還沉得住氣,沒有亂了套。我進門馬上吩咐哨兵關了院門——按說,這種情況院門早該關閉。

從死者身邊站起來,我心裡已經想好,必須先發制人,把這麼多人遣散了,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亂,越鬧越大。我看過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親是村長,當然也是黨員。所以,我先找到父親,軟中有硬地對他說了兩層意思:

1、作為一個黨員,他把女兒屍體抬出來的做法是錯誤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諒解。

2、出了事是要解決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這麼多人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他想解決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餘人必須馬上回去,否則以鬧事看待,我們馬上通知公安來人處理。

最後,我指著人武部長辦公室的窗戶對他說:我這就去辦公室等你來談事,但那麼多人不走,我是不會讓你進辦公室的。說完,我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申辯的機會。有人叫嚷起來,說不能讓我走,但沒人上來阻攔。等我進了樓,走進辦公室,我從窗戶裡看到,父親已經在勸那些人走。我心裡鬆了一口氣。

約摸十分鐘後,人陸續走離了,只剩下三個人,都是死者的直系親人,父親,母親,哥哥。這時候,我來到院子,邀請他們去辦公室。剛進樓,父親看女兒的屍體不見了,以為我們想搞什麼陰謀詭計,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釋,把死者丟棄在地上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才把她移進屋子裡,並帶他們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動室,這裡有一臺乒乓球桌,死者現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們還給她枕了枕頭,蓋了白床單。這樣看起來死者才像個死者,而不像剛才,像個炸彈似的丟在地上,看了誰都心驚肉跳的。屋子裡有一長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親不知是累了,還是怕我們私藏屍體,不願意離開屋子,進屋就坐在椅子上,說有事在這兒談。說著,掏出煙來抽,一副牛拉不動的樣子。這樣,最後我們只好搬來凳子,坐在死者身邊,如果死者有靈,我們談什麼想必她是都聽到的。

以為是一場惡戰,但事實上還是比較平靜的,幾乎沒什麼火星子,雙方都拿出足夠的理智和道德。父親其實不是個刁蠻的人,只是架勢有些難看,真坐下來後還是儘量剋制自己情緒,有甚說甚,說明他確實是來談事的。他表示,他扛著屍體上門,一不是來詐錢,二不是釁事,來這麼多人,全不是他喊來,都是跟來的,也許因為他是村長的緣故吧。他說,女兒死了,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們,要怪應該怪他——“是我把女兒逼死的”。他確實這麼說的,原話如此。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簡直讓我感動。他說,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兒給他送回來,白紙黑字地告訴他女兒犯了什麼事後,他羞愧得簡直要鑽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給扒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想說什麼,只想打死這個畜生。他這麼想著,上去就給女兒一個大巴掌。後來,在場的人武部同志告訴我,那個巴掌打得比拳頭還重,女兒當場悶倒在地,滿嘴的血,半張臉看著就腫了。但父親還是不罷手,衝上去要用腳踢她,幸虧有人及時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說,他們正因為覺得這父親火氣太大,臨走前專門留話,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兒,否則以後這村裡的兵一個不招了。這當然是威脅,但可見當時父親的樣子有多可怕。

父親說,人武部的同志走後,他確實沒再打女兒,他只是要求女兒說出事情真相:是哪個狗東西睡了她。他先後盤問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兒都說沒有,她是冤枉的。但父親並不相信。父親認為,部隊上的事哪會有錯,那麼高階的醫院,高水平的軍醫和裝置,怎麼會出錯?錯的肯定是女兒,她怕說出真相,連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說。女兒不說,父親氣上生氣,火上澆油,打手舉了又舉,但想到人武部同志留的話,前兩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卻已經忍無可忍。當時一家人剛吃過夜飯,桌上的碗筷還沒收完,父親抓起一隻碗朝她擲過去。女兒躲開了,父親又操起一根抬水扛,追著要打,嘴裡嚷著要打死她。開始女兒還跑,從灶屋裡跑到堂屋裡,從堂屋裡跑到豬圈裡,又從豬圈裡跑回堂屋,跑得雞飛狗跳,傢什紛紛倒地。回到堂屋時,父親已經追上她,但沒有用手裡的傢伙打她,而是甩掉傢伙,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還是下午那麼嚴重,她也像下午一樣倒在地上,一臉的血,不知是嘴巴里出來的,還是鼻子。適時,母親衝上來抱住了父親,父親極力掙脫著,嘴上高喊著要“打死這個畜生”。母親一邊奮力擋架著,一邊喊女兒快跑。女兒爬起身,卻沒有跑,反而揚起一張血臉朝父親迎上來,用一種誰也想不到的平靜的語調,勸父親不要打她,說她自己會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靜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父親回憶說,當時他丟下一句話就上樓去睡覺了。他丟下的話是這樣說的:你要麼報出那條狗的名,要麼就死給我看。

女兒說:那我只有死給你看了。

父親說:那你就死給我看吧!

父親說,他這句話說了好幾遍,上樓的時候說了,上完樓梯的時候又說了,後來他睡覺時聽到女兒在樓下嗚嗚的哭,哭得他心煩,他又爬起床說了。父親誠懇地承認,他女兒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會來找部隊償命,要償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兒到底有沒有跟人睡過覺。父親說,他現在認為女兒一定是沒跟人睡過覺。說到這裡時,父親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出一張紙,說是女兒死前留的遺言。我拿過來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隊證明,我是冤枉的。

父親說,其實,他上樓後就在想這個問題,覺得女兒這樣死活不認,會不會可能真是受了冤枉,因為他這個女兒“就像一隻小綿羊一樣”,性格內向,懦弱,自小到大對父母親的話都言聽計從,不是那種犟頭犟腦的人,如果真要有什麼密事,再怎麼不可告人,他這樣打罵,她也藏不住了,早坦白了。這時候,死者母親插嘴說,她父親上樓後她找女兒談過,當時她發現,女兒被父親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神智都不清了,“尿都嚇出來了”,可就這樣她還是一口咬定,她沒有跟“任何畜生”睡過覺。她不停地說沒有、沒有,問什麼都回答沒有,跟個傻子似的。母親說,她瞭解女兒,你就是給她10個膽都不敢做這種事,如果一定要說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母親看上去畏畏縮縮的,但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透露出比父親還堅定的口氣。然後父親又接著說,昨天晚上她母親同他這麼說了後,他越發懷疑女兒有受冤枉的可能,所以本來打算今天來找部隊反映情況的,想不到女兒說死就死了。說到這裡,父親痛哭得起來,一邊罵自己害死了女兒,一邊上前抱住女兒的屍體,又喊又叫:

女兒,女兒,是爸害死了你,爸今天來給你審冤來了,部隊說你哪裡有問題,今天爸就要求他們在哪裡重新作檢查……

他說的意思是要驗屍!

誰也沒想到,家屬會提這個要求。

這個要求不是無理,而是無知。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分明是想把“私底下的東西”招搖一番嘛。我們誠心地勸他們不要這樣,這對死者是大不尊重,對活人也沒好處。可父親、母親,包括哥哥,沒一人聽勸的。他們似乎認定女兒不會跟人睡過覺,堅決要求我們請醫生重新檢查。我不知該說什麼,我幾乎敢百分之百肯定,他們的要求毫無意義,重新作檢查,結果只會叫他們更加難堪,更加臭名遠走。事實上,一般人都知道,處女膜破不破對一個專職婦科醫生來說,就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醫生要弄錯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話說回來,不是說處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過覺,當然一般是這樣的,但也不排除個別特殊情況。在越南時,我遇到過一個情況,有個小姑娘搭我們的車,後來車被敵人炸彈擊中,小姑娘從車斗裡飛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為是中了彈片,嚇得嘩嘩直叫。我們抱著她去找醫生搶救,醫生檢查了說,她沒事,只是那玩藝破了。這也使我想到,我們部隊這種認定不是完全科學的。換句話說,他們女兒有沒有跟人睡過覺,我不好那麼絕對地說,但醫生絕對是不會弄錯的,因為這“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所以,重新作檢查對活人也好,死人也罷,絕無好處,其結果只會是把現在不公開的東西公佈開了。我想,只要我把這道理對他們如實講了,他們也許就會放棄打算,但我又怎麼能這樣說?這樣一說,到時他們拿我的說法來跟我論理,我豈不自找麻煩?所以,我沒這麼說,只是找了一些其它道理來說。但那些道理他們聽不進去,他們堅決要求重新檢查,其理由和條件完全是無法拒絕的。

父親說,只要重新檢查,確定他女兒有那個問題,什麼時候出結果,什麼時候他就扛起女兒走人,不會在這裡多說一句話,多呆一分鐘,多提半個要求。

母親說,她女兒用性命來換這個要求,我們要不答應,她只有死在這裡。

哥哥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兩具屍體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親又說,如果這樣,他也要死在這裡,因為揹著黑窩活的活還不如不活。

哥哥又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三具屍體上北京去……

話說到這份上,勸說什麼都沒用了。我很生氣,也很悲哀。我覺得女兒當兵不成,又死了,對他們來說已是雙倍的不幸,我從內心裡同情他們,希望能幫他們減輕一點痛苦。我甚至已經暗自決定,要給他們雙倍的喪事費,並親自參加葬禮,儘可能地讓周邊鄰居不要歧視他們。但是,他們似乎更想用另一種方式來挽回尊嚴,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沒辦法,我跟部長商量,決定答應他們要求,並決定“速戰速決”,上午即與縣醫院聯絡,中午剛過,這邊便派出車輛去接人。人是兩位婦科醫生,一老一壯。兩位在活動室裡呆了不足五分鐘,出來交給我們一頁簽過名的鑑定:死者的處女膜完好無損。

像戰場上遭遇了伏擊!

我馬上到郵局,掛長話,給部隊作彙報。電話是打給我的直接領導參謀長的,參謀長問清情況,訓我說,醫生是他們人武部喊來的,我們怎麼能信呢?一句話點醒了我。是啊,在這件事上我是不能完全相信人武部的,因為這中間有個責任認定的利害關係,照現在“完好無損”的話說,他們就沒責任了,否則責任全在他們頭上。參謀長要求我明天去杭州,請省軍區協助派出軍醫來重新檢查。掛電話前,他又改變主意,說聯絡軍醫的事由他來負責,我只要在原地等著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軍區派出的軍醫如期地來,也是兩位,也是專職的婦科醫生。她們像昨天兩位一樣肅穆地走進活動室,又像昨天一樣很快地出來,給出了幾乎和昨天連措辭都差不多的報告:處女膜完好!

遠方的參謀長聞訊,立刻出發,第二天上午便出現在我面前。參謀長還帶來我們自己的軍醫,就是曾經診斷死者“有問題”的那位軍醫:一個人高馬大的膠東人。她是軍區某部長的夫人,為人有點傲慢,但這次見面,我明顯覺得她臉上有種誠惶誠恐的神色。而等她從活動室出來時,這種惶恐的神色完全變成了驚恐。事實上,她在裡面的時間還沒有一分鐘就出來了,我們以為她是忘記拿什麼器具了,出來後還會再進去的,結果她緊急地把參謀長和我拉進另一隻辦公室裡,驚惶失措地說,錯了!我們問什麼錯了,她說人錯了。

原來,她才掀開床單,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覺得不對頭。她說,人的每個手指頭都是不一樣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別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感覺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警覺地去看死者的臉,一看傻掉了,明顯不是同一人。她說,雖然那天檢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問題的只有1人(幾年來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會不認識的,就是死了照樣認識。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她連那人下面的樣子都記住了,更不要說長相。那麼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軍醫認為是對方把人換掉了,目的是想敲詐我們。這我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雖然死者和生前判若兩人,但系同一人的證據還是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脛上的大紅痣,入伍後才剪的齊耳短髮,等等。再說,誰願意以死來冒衝一個人?我斷定錯誤肯定出在我們這邊,是我們把人弄錯了,張冠李戴了。

其實,聽軍醫一說當時體檢情況,我們就明白問題出在哪裡。軍醫說,因為這種體檢有問題的人極少,她個人在幾年中也僅發現“她”一人,所以體檢時她(包括別人)總是圖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了,放在一邊,然後喊人進來。所謂喊也不是指名道的喊,只是吩咐護士安排人依次一個個進來,她依次一個個檢查,只要沒問題,她連話都懶得說,屁股一拍等於喊走人了。這邊出去一個,外邊進來一個,就這樣“流水作業”。如果大家都沒問題,事情就很簡單,她出來只要將所有表都蓋個“正常”的章,簽上名就完事。如果其間遇到有問題的人,比如那天她檢查到“她”時,發現有問題,她才作“個別對待”,認真地問了一些該問的,姓名,年齡,有無性史等。軍醫說,當時“她”對她問的都一一作了答,包括“連男朋友都沒談過”,這都是“她”的原話。有了“她”名字,就不會搞混淆。等檢查完所有人後,她出去單獨把“她”的表找出來,親自寫上意見,是這樣寫的:據本人說,她連男朋友都沒談過,但檢查發現其處女膜已沒有,屬極不正常的情況,建議組織上慎重對待。至於其餘人的表,軍醫說,都是護士先蓋上“正常”的章,她只是簽名而已。

說真的,軍醫說的“流水作業”的體檢法,在醫院是很常見的,像照X光、做心電圖都是這樣的。但據我所知,最後填表時本人都是在場的,在填表、交表過程中,軍醫應該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給“她”的。軍醫說,因為“這項”檢查帶有隱私性,所以醫院在安排體檢程式時,歷來都是把“這項”檢查放在最後,這樣這邊的體檢完了,等於所有體檢內容都完了,所以也無需將表交還本人,而是由她們直接上交院領導。我問軍醫還記不記得“她”當時報的名字,軍醫說當然記得,叫XXX。

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謎底已經揭曉。不用說,事情肯定是這樣:“她”看軍醫查出情況後,故意報了死者的名字,從而造成軍醫“張冠李戴”。現在,我們所有天真或虛妄的想法無疑都應該收起,想想到底是怎麼來平息這起人命冤案才是當務之急。

怎麼平息,當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麼鬧騰。應該說,基本上沒鬧騰什麼,他們只提出兩個並不過分的要求:一個是解決死者的喪葬費,二個是希望部隊帶走死者的妹妹。參謀長甚至沒有向部隊請示,就私自應允了對方要求。只是事後發現,死者妹妹年齡尚小,才15歲,我們建議過一年再來帶。但對方死活不從,也許是怕我們過時反悔吧。我們無法說服他們,參謀長只好安排我留下來辦死者妹妹入伍手續,他和軍醫準備先走。走之前,參謀長要求我不要耽擱,儘快歸隊,因為我可能還要往這邊“跑一趟”。我知道他說的意思,我想豈止是可能,而是肯定的,用軍醫的話說,即使把“她”槍斃都夠罪!也許吧,她事實上間接地犯有人命案,這樣的人退回原籍是便宜“她”了。不過,這話由軍醫說出來,我總覺得十分刺耳。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這個傲慢的部長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極點。我在想,她當初為什麼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蓋過去了,不就什麼都沒了。但現在幾乎什麼都有了,死亡,悲劇,鬧劇,笑話,故事,謠言,傳聞……都有了,暫時沒有的,也可能接著就會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裡有說不出的厭倦和恐懼。也正是這種情緒,促使我主動去參加了死者的葬禮。

因為參加葬禮,我多滯留了一天,到參謀長他們走後的第三天,才辦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續。第四天上午,我帶著死者妹妹啟程歸隊,至此我停留富陽的時間已超過一週,而願望中的富春江之遊還是沒有遊成。這叫沒緣分,緣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邊也是白到。

在回來的火車上,我與死者妹妹相對而坐,姊妹倆的長相和神情是那麼相像,以至使我常常產生幻覺,以為這還是在去富陽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這樣,我和死者相對而坐,但七八小時中我們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她像個犯人似的,一直畏縮著,連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經有一次,她懇求我告訴她她犯了什麼錯。按說這不是不可以告訴她的,反正早遲她都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間,我對她打了個官腔:組織上會告訴你的。我說的組織上是當地人武部,但其實人武部告訴和我告訴是有很大區別的,對我她有申辯的機會,對人武部她怎麼申辯?我的一念之間的一個官腔事實上是讓她失去了一個申辯的機會。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點告訴她,在火車上就告訴他,事情會不會變成另外的一個樣子?這個問題讓我感到非常累。當我想到,我馬上還要這樣的重走一趟,我心裡真的非常非常的累。現在,我想起這些,心裡迷茫得很,不知我這是在回憶,還是在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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