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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山自從做了農會的武裝委員以後,真是挺忙。見天,天不亮就出門去,半夜才回家。原先他是個懶漢,老是黏黏糊糊的,啥也不著忙。他老是說:“忙啥?歇歇再說,明兒狗咬不了日頭呀。”現在可完全兩樣,他成天腳不沾地,身不沾家,心裡老惦記著事情。明白他從前脾氣的熟人,存心跟他鬧著玩:“歇歇吧,白大哥,忙啥?明兒狗咬不了日頭呀。”白玉山正正經經回答道:“不行,得趕快,要不就不趕趟了。”

白玉山這樣一改變,可把他屋裡的樂壞了。她有三隻小雞子下蛋。當家的回來太晚,趕不上飯,她給他煮雞子兒吃。白天吃飯,菜裡還擱上點豆油。她把苞米磨成面,攤煎餅給他吃。還上豆腐坊約過一斤幹豆腐,給他做菜。這是往年下地收秋也盼望不到的好飯菜。下晚,白玉山要是沒有回來,白大嫂子不是坐在外屋裡,就是坐在炕頭上,一直等到他回家。兩口子的感情比新婚還好。她跟鄰居們嘮嗑,說是從打工作隊來這屯子裡,天也晴了,人也好了,賴的變好,懶的變勤了。“這真是老天爺睜天了龍眼,派個將星蕭隊長來搭救咱們吶。”

一天,白玉山出門去了,白大嫂子提個籃子上南園子摘豆角。摘滿一籃嫩豆角,她心機一動,尋思工作隊長這麼好,該送些去給他嘗一個新鮮。回到裡屋,在鏡子面前用梳子攏了攏頭髮,換了一件只有四五個補釘的藍布小衫子,她提了這籃子豆角,裡邊還裝了十個雞蛋,往工作隊走,半道遇見韓長脖。他站在道沿,笑嘻嘻地,恭敬而親熱地問道:

“上哪兒去,大嫂子?”

韓長脖名聲不好,是個屯溜子[1],這點白嫂子知道。白玉山也對她說過,這人心眼壞。可是娘們生來臉皮薄,一看見人們的笑臉,一聽見人們說上幾句親熱話,就容易迷糊。她老老實實地答道:

“上工作隊去。人家工作隊來到咱們這屯子裡,人生地不熟。我送點豆角子去給他們吃個新鮮。還有自己小雞下的幾個雞子兒。人家是為咱們來的。可不能叫他們遭罪,菜也吃不上。”

“誰說他們是為咱們來的?”韓長脖問。

“咱當家的說的。”

“那也是不假。”韓長脖說,他打聽了他們兩口子的感情,近來比往常好些,從來不頂嘴。他退後一步,放鬆一把,可是又怕放得太鬆,跑得太遠,他朝四外瞅了一眼,看見道上兩頭沒人影,才悄聲兒說:

“大嫂子,你聽說那話了嗎?”

“啥話?”

“你還不知道?”韓長脖故作驚訝,而且再不往下說。

“啥話?你說,你說。”白大嫂子急得緊催他。

“聽說蕭隊長看到白大哥……唉,還是不說吧,回頭你該怪我了。”韓長脖故意吞吞吐吐說,轉身要走。“你說吧,不能怪你,要不說呀,有事你可得沾包[2]。”白大嫂子說。

“我說,我說,蕭隊長看到白大哥肯往頭裡鑽,人又年輕,挺看重他。白大哥說:‘就是我屋裡的那個封建腦瓜子,可邪乎了!’你聽聽蕭隊長說啥:‘那沒關係,你好好幹,離這不遠有個好姑娘,我給你保媒。’”

“給誰保媒?”白嫂子氣得頭昏了,迷迷糊糊地問道。

“給白大哥。”

“哦?”白大嫂子皺著眉頭,她上火了。“我問你,是哪屯的姑娘?”

“這我可不能告你。”韓長脖見她信以為真,就更顯出神神鬼鬼的樣子。聽到這兒,白大嫂子氣得粗脖紅臉的,轉身往回走。韓長脖故意攔住她。

“大嫂子幹啥往回走?你的雞子兒豆角不是要給工作隊長送去嗎?你要不去,給我,我給你捎去。”

“送給他吃,不如扔到黃泥河子裡,你快走你的。”她把韓長脖推開,提著籃子,一面往回走,一面咕咕嚕嚕罵著工作隊,咒著白玉山。

半夜裡,白玉山從小學校回來,遇上大雨,澆得一身溼。到家一看,屋裡燈滅了,人也睡了。他把門推開,漆黑的外屋冷冷清清的,不像平常似的灶坑有火,鍋裡熱了東西。他走進東屋,劃根洋火,點起豆油燈,脫下溼衣,晾在炕頭上,光著身子又走到外屋。馬勺子[3]掛在爐子旁邊,鍋裡空空的,碗架裡面啥啥也沒有。他把碗架子存心啪地一關,想驚醒她來,讓她做點什麼吃,可是她沒有起來。

“我說,你雞子兒擱在哪兒?”白玉山平平靜靜問,近來他倆過得好,長遠不頂嘴,白玉山肚子餓得慌,也沒有生氣。

“還要吃雞子兒?”白大嫂子爬起來說道,“你混天撩日的[4],在外頭乾的好事,只當我不知道嗎?”

“你快起來,做點東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還有事。”白玉山一面說,一面屋裡屋外到處翻。一下子,他找著了一籃子豆角,裡邊還有十來個雞子兒,他提起籃子,往外屋走。

白大嫂子跳下地來,跑去搶籃子,不讓他提走。

“這雞子兒不能給你吃。”白大嫂子說。

“我就要吃。”白玉山火了。

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幹起仗來。兩個人爭搶籃子,把雞子兒都摔在地下,蛋黃蛋白,濺到身上和地上。夜深人靜,聲音聽得遠,不大一會,驚動好多鄰居都擠到老白家外屋,有的光賣呆,有的來勸解。

“好了,好了,別吵吵,兩口子頂嘴也傷和氣呀!”上年紀的人勸道。

“好了,誰少說一句,不就得了唄。”白玉山的親戚說。

“得了,別吵了,各人少說一句,兩口子有啥過不去的呢?”好心的人說。

“天上打雷雷對雷,夫妻幹仗棰對棰,來吧。”趁熱鬧的人說。

“大夥說說理,看看有沒有這個道理?他把家裡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自己混天撩日的,成天在外串門子,誰家的老爺們不幹活,光讓老孃們去幹?他一回家,就說要去工作哪,宣傳哪,又說要打倒大肚子,為小釦子報仇哪,都是胡扯。還不是中了邪魔,想吃新鮮了。也不照照鏡子,誰家姑娘還要你這拉拉蛄?”

“你盡放些啥屁?”白玉山這才知道他背了黑鍋[5],氣得火星子直冒,奔到白大嫂子面前:“哪兒有這種娘們,深更半夜,放開嗓門吵,”他剛舉起拳頭,白大嫂子就撲到他的身上,“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一面說,一面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落:“我的小釦子,你娘命好苦呀,你咋撂下我走了?”事情越鬧越大,這時來了一個大個子,他光著脊樑,走上來,把白玉山拉出院子去對他說:“到我家裡去嘮嘮,你別跟老孃們一般見識嘛,幹起仗來,叫外人笑話,不是丟了咱們窮夥計的臉嗎?”

這大個子也是白玉山的一個挺對心眼兒的朋友,他姓李,名叫李常有。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啥也沒有,起名李常有,說是“氣氣財神爺”。自從起了李常有這名字,灶坑常常不點火,煙筒常常不冒煙,身上常常穿不上衣裳,十冬臘月常常蓋不上被子,一句話:常常沒有,越發窮了。他是鐵匠,年紀約摸三十歲,耍了十四年手藝,至今還是跑腿子。因為他的個子大,人們又叫他李大個子。人家問他:“李大個子,你混半輩子,怎麼連個娘們也沒混上呢?”

李大個子說:

“連大渣子也混不到嘴,還有娘們來陪我遭罪?”

偽滿“康德”十一年,收秋後,下霜了。偽村公所勞工股的宮股長攤他的勞工。他滿口答應:“行,行,替官家出力,還有不樂意的嗎?”

宮股長說:

“你倒爽快,不說二話。”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兒再走。

當天下晚,李大個子在家裡,一宿沒有睡,只聽見他的打鐵場裡丁零當啷響一宿。第二天,太陽一竿子高,他家的門還叫不開。大個子蹽了。鐵砧、風箱、錘子、鍋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裡空空蕩蕩的,光剩一雙破靶兀靶拉,一個破碗架。

李大個子帶一柄斧頭,一把鋤頭,溜出南門,連夜跑了二十里,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碼子的下邊,腳露在外邊,蒙了白白一層霜,像小雪似的,凍得直哆嗦。

往後,他到了南嶺子,提著斧頭,整了些木頭,割了些洋草,又脫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裡,搭起一個小窩棚。白日,怕人來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樹林子裡,他瞅見人,人瞅不見他。下晚,回到小窩棚裡避風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床上,聽見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啾啾地叫著,他用手一探,觸著一段冰涼冰涼的長圓的東西,把他心都嚇涼了。那傢伙扭出窩棚去,鑽進草裡了,沒有傷害他。那是一條大長蟲。

秋天的山裡,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裡紅[6]、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時候,還能跑到幾里外去撿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藥野雞,整沙雞。運氣好,整到一隻狍子,皮子能鋪蓋,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裡有各種各樣的野菜。他對對付付過了快一年,當了快到一年的黑戶,還開了一些荒地,種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後,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農會的時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談一宿。他說:“讓我尋思尋思,”他又尋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來找白玉山說道:

“老弟,不是我不樂意參加。我是不樂意隨河打淌[7]。我要在自己的腦瓜子裡轉一轉,自己的心思得從自己的腦瓜子裡鑽出來,這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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