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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威迫、利誘、酸甜苦辣的種種辦法,韓老六收了賣破爛、留分頭的楊老疙疸做他的腿子,想透過他,來打聽農會跟工作隊內部的訊息。但是他沒有成功,楊老疙疸二進韓家大院去,跟韓老六的姑娘喝酒和幹仗,韓老六一口一個主任的事,農會也都知道了。農會開了一個會,撤消了楊老疙疸的分地委員,會員也不要他當了。在這同時,農會查明瞭張景祥確實沒有槍,是楊老疙疸造謠誣陷,大夥同意恢復張景祥的會籍,並叫他去領導楊老疙疸所領導的嘮嗑會。

工作隊同意農會的決定,但又認為張景祥看見楊老疙疸頭回上韓家大院去喝酒,不向農會彙報的這點,應該批評。

大夥紛紛議論著楊老疙疸。趙玉林說:“吃裡扒外的傢伙,光是從農會開除,真便宜他了。”郭全海說:“瞅著他都叫人噁心。”李常有說:“真是沒骨氣的埋汰貨。”白玉山說:“倒騰破爛,倒騰起破鞋來了。”大夥都笑了。

老孫頭在半道遇見楊老疙疸時,就滿臉帶笑地說道:“楊主任上哪兒去呀?”一轉過身,老孫頭就指指楊老疙疸的背,悄悄地說:“瞅瞅那腿子主任。”

兩面光劉德山也說:

“老楊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腳水,要我真不幹。”

楊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腳,蹽到外屯收買貓皮去了。人們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韓老六十分苦惱。白鬍子、韓長脖和李振江早不頂事。費盡心機收買的楊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里老是開會,這些小會都討論些啥呢?還在算計他嗎?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著,常常起來,靠著窗戶,瞅著空空蕩蕩的大院套,聽著牲口嚼草的聲音。

“中央軍”是過不來的了。他翻來覆去,尋思這件事,第二次叫家裡人把細軟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韓家大院的圍牆腳下,柴火堆邊,常常發出鎬頭碰擊石頭的聲響。

韓家的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馱著東西,由李青山和別的人趕到外屯去。但是這事也被農會發覺了。往後,白玉山派了兩個自衛隊,拿著新打的扎槍,白天和下晚,在韓家大院的周圍放流動哨。韓老六家的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騰出去了。

韓老六想,家裡的事,農會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農會已經成了廣大的群眾性的團體,他和他的腿子都給群眾監視了。

他家裡的豬倌吳家富,只有十三歲。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聽到韓長脖和韓老六悄悄談起過這個小豬倌。一天,吳家富手裡拿著一條比他長一倍的鞭子,趕著一群豬,從南門外回來,迎頭碰到郭全海,兩個就談嘮起來,郭全海要他下晚參加嘮嗑會。

當天下晚,韓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時候,吳家富悄悄從炕上起來,走出下屋,開啟大門上的那一扇小門,到郭全海的小組上去參加嘮嗑會去了。在會上,小豬倌倒著苦水,說起大夥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後,娘被韓老六霸佔,不到一年,被賣到雙城的一家窯子。他呢,給韓老六放了四年大豬,還是走不出韓家的大門。頭年他要走,韓老六對他說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錢還沒還清哩。父債子還,再放五年豬,不大離了。”

說到這兒,小豬倌兩眼掉淚,搖晃郭全海的胳膊說:

“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說:

“放心吧,往後大夥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從此,小豬倌天天下晚溜出來開會。楊老疙疸到韓家喝酒,韓家埋藏和倒騰浮物,小豬倌都瞅在眼裡,下晚報告了大夥。自從參加嘮嗑會,小豬倌的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在韓家四年,小豬倌是從不知道快樂的。因為生活苦,十三歲看去好像十歲的樣子,瘦得不成孩子樣了。白天他一個人放二十個大豬,還有好些豬羔子。下晚回來,吃冷飯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樣。他和別的勞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間放草料的雜屋,隔壁是豬圈,糞的臭氣,尿的騷氣,實在難聞,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著。十冬臘月沒蓋的,凍得整宿直哆嗦,韓家的人除了罵他,就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嘮嗑會里倒苦水,一邊說,一邊哭,引得好些小孩婦女,也陪他掉淚。

屯子裡興起嘮嗑會的十來多天以後一天的下晚,半夜過後,韓老六心裡不安,睡不著覺,爬了起來,到院子裡走動。三星晌午[1]了,遠處有狗咬,接著又有好多腳步聲。韓家的狗也咬起來,有人走近了。韓老六趕緊站在西下屋的房簷下,望著門口,大門上的那扇小門開開了,進來一個人,回身把小門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是豬倌吳家富。韓老六從房簷下跳出,一把抓住小豬倌的胳膊,叫喚道:

“李青山,李青山,有賊了!”

李青山從東下屋出來,手裡提一根棒子。他們把小豬倌拉到東屋裡,韓老六坐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你管不著。”吳家富脫口說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

“哦,你也抖起來了,”李青山說。這個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聲的小豬倌,現在,在韓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強地說管不著他了。他掄起棒子來罵道:“六爺管不著你,這棒子可能管你!”說著,棒子就落下來,打在低頭躲閃的小豬倌的脊樑上。

“先別打,”韓老六使勁忍住心裡的火氣,叫道,“叫他說,他們開會盡嘮些啥嗑?說了就沒事。”

小豬倌仰起臉來說:

“我不說,打死也不說!”

韓老六氣得臉紅脖粗地嚷道:

“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來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剝下他衣裳,我去拿馬鞭子來。”

吳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時候,尖聲高叫道:

“救命呀,韓老六殺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塊抹布,塞在他嘴裡。正是將近亮天的時候,屋裡院外,靜悄悄的,小豬倌的喊聲,從窗戶透過院牆,傳到了自衛隊的兩個流動哨兵的耳朵裡。他們中間的一個吹起口溜子[2],在公路上,一邊跑,一邊叫嚷:“韓家大院殺人吶。”另一個徑向韓家大院的大門口奔來。

小豬倌吳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剝掉了。韓老六用腳踩著他,心裡尋思:“鞋溼了,蹚吧。”他掄起馬鞭子來說:

“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馬鞭子抽在吳家富的脊樑上、光腚上,拉出一條一條的血溝。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頭上、身上和腳上亂打,血花飛濺在韓老六的白綢褲子上。不大一會,吳家富沒有聲息了,昏迷過去了,韓老六咬著牙說道:

“李青山,快到馬圈挖個坑,他翻身,叫他翻個臉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裡去了。外邊有人在捶門,越捶越緊,人聲也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了。狗在當院咬。東邊院牆上,有人爬上來了。李青山衝上屋叫道:

“六爺,快跑!”自己就一溜煙往後院跑去,又忙回頭,從東邊屋角拖過一張梯子來,架在後牆上。他爬上牆頭,連跌帶滾,跳進院牆外面水濠裡,又忙爬起來,穿過榆樹叢子,鑽進一家菜園子裡,踏著瓜蔓和豆苗,從柳樹障子的空隙裡,跑往韓長脖家裡去了。

整個屯子,都轟動了。啼明雞叫著。東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燒似的紅雲。大夥從草屋裡,從公路上,從園子裡,從柴火堆後面,從麥垛子旁邊,從四面八方,朝著韓家大院奔來。他們有的拿著鎬頭,有的提著斧子,有的掄起掏火棒,有的空著手出來,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臨時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樹條子,提在手裡。光脊樑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腳丫子的老孃們,穿著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從各個角落,各條道上,呼啦呼啦地湧到公路上,匯成一股洶湧的人群的巨流,太陽從背後照去,照映著一些灰黑色的破氈帽,和剃得溜光的頭頂,好像是大河裡的洶湧的波浪似的往前邊湧去。

跑在頭裡的,是趙玉林和白玉山。他們帶領新成立的自衛隊,手裡拿著新打的扎槍。大夥衝到韓家大門口,黑色大門擂不開,就都跑到大院東邊的牆外。他們仰望著二丈來高的磚牆,沒有法子爬上去。趙玉林把手裡的鋼槍遞給白玉山,跟一個自衛隊員,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

不大一會,他們從一家院裡扛來一根大松木,靠在牆頭上。趙玉林從松木上爬上牆頭,飛身跳進院子裡,四隻大狗咬著衝他奔過來。他背靠著牆,蹲在地上,順手拾起一塊尖石頭,看準一隻甩出去,打在狗的腦瓜上。它痛得汪汪地叫著跑開了。其餘三隻也都不敢再上前。趙玉林從牆頭跳下來時,腿腳碰傷了。他一跛一跛地跑到大門口,抽開門槓,敞開大門。外邊的人,連蕭隊長、小王、劉勝和警衛班在內,潮水似的闖進大院來。

趙玉林從白玉山手裡,收回大槍,上好刺刀。他端著槍,朝上屋衝去,後面跟著郭全海、白玉山和自衛隊。雪亮的刺刀和扎槍的紅纓,在早晨的太陽光裡,閃著晃眼的光亮。白玉山帶著自衛隊,把韓老六的上屋團團圍住了。趙玉林和郭全海衝進東屋的外屋,炕沿背陰處的地上躺著一個人,差點把他們絆倒。這是豬倌吳家富。趙玉林蹲下身子,用手去扶他,觸到了鮮紅的熱乎乎的人血,使他吃一驚。從小豬倌的背上、腚上流出的鮮血,淌在地上。他連忙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說道:“還活著,來,來,把他先扶到炕上,老白,快去綁擔架。”

郭全海和趙玉林,把小豬倌抬上南炕,兩人的手都沾滿了血。紅血變烏了。屋外的人紛紛跑進來,一看這情形,都愣住了。蕭隊長擠到人堆裡,叫喊道:

“快抓兇手去,別叫他跑了。”

一句話提醒了趙玉林和郭全海,他們連忙擠出去,帶領幾個自衛隊,衝進裡屋,韓家娘們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櫃子的旁邊。男女大小,都用憤恨的眼睛瞅著他們走進來。

“韓老六呢?”趙玉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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