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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里人聽說蕭隊長來了,早起紛紛都上農會來。東方才放亮,看人還不真,農會的院子裡,黑鴉鴉的一大片,盡是來看蕭隊長的人。老孫頭和一個精壯小夥子走到前頭,邁進裡屋,這小夥子是參軍去了的張景祥的兄弟張景瑞。他才十八歲,個兒長得高,力氣大,幹活一個頂個半人。他家是軍屬,卻不要屯子里老百姓優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數他家最好,粒兒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長。他戴一頂狗皮帽,打頭邁進裡屋來。蕭隊長還躺在炕上。張景瑞笑著說道:

“還沒起來呀?可真是睡過站了。”

張景瑞一面說,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蕭隊長。老孫頭慌忙阻擋他說道:

“別忙,叫他再躺一會。黎明的覺,半道的妻,羊肉餅子清燉雞。”

“什麼妻呀雞的?”蕭隊長翻身起來,一面說,一面把棉襖披上,腿腳還是籠在被子裡。這時候,人越來越多,裡屋外屋,炕沿地下,擠得滿滿當當的。蕭隊長穿好棉襖,轉過身來穿他那條延安帶來的毛褲的時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誰特別打招呼。他坐在炕沿,兩腳蹬在凳上穿靶兀靶拉,衝老孫頭笑道:

“你這老傢伙,還沒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兒去了。”老孫頭說,還是那樣地笑眯著左眼。

蕭隊長一面綁靶兀靶拉繞子[1],一面跟老孫頭閒嘮。趙大嫂子也站在頭裡,她笑笑說:

“一聽到蕭隊長來,咱們小豬倌心都亮了半截了。”

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說出他們的惦記和盼念:

“吃青[2]的時候,就盼你來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來你。咱們尋思,蕭隊長才進了城,就忘了咱們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蕭隊長笑著說道:

“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靶兀靶拉穿好了,他從角落裡提溜出一個臉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門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門坎上,倚著左邊的門框,疙疸鬏兒剪掉了,像黑老鴰的羽毛似的兩撇漆黑的眉毛的下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瞅著蕭隊長,露出想要問啥的樣子,蕭隊長卻先張口了:

“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調雙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著嘴巴子說道:

“他才不會呢,他老是一邁出門,就把人忘了。”

蕭隊長笑著,正要往下說,聽見院子裡車軲轆響動,他隨著眾人,走到外屋的敞開的門口,往外望去,老田頭趕一掛鐵軲轆大車,拉一車木柈來了。他喝住馬,往正屋走來,把手裡鞭子擱在房簷下,跟蕭隊長招呼,一面進屋,一面說道:

“怕你乍一來,缺柈子燒,給你拉一車來。你先燒著,燒完再去拉。咱們這靠山屯子,沒啥好玩意,柈子有的是。”

屋裡出來好幾十個人,擁到車旁,動手卸柈子。他們把這幹榆木柈子碼在房簷下,像一列牆似的。雪下著,一會在柈子上蓋上菲薄一層鵝的絨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們就用老田頭送來的幹柈子,生起火牆來。屋裡暖暖和和的。人們都不走,也忘了吃飯。火牆旁的桌子邊,炕沿上,到處坐著人。他們有的在試穿蕭隊長的大氅,有的在擺弄他的手槍。老孫頭也擠在裡頭,瞅著蕭隊長的漆黑嶄新的槍牌擼子,發表評論道:

“擼子這玩意也是按天書造的。”

張景瑞介面說道:

“你還是這迷信腦瓜,有啥天書?還不都是人琢磨出來的。”

“你說沒天書?我問問你,諸葛借風,是不是從天書上學來?”老孫頭坐在八仙桌子的旁邊,歪著頭說道,“還有薛丁山的媳婦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著了天書?”

張景瑞說他不過,不再答理他,低下頭來翻看桌上的書報,翻到《中國土地法大綱》。蕭祥從旁邊插嘴,指著《中國土地法大綱》笑著說道:

“這比天書還靈驗,這叫地書,是毛主席批下來的平分土地的書,憑著這書,大夥日子管保都能過得好。”接著蕭隊長和他們解說《中國土地法大綱》,並且宣告:

“咱們這一回,堅決按照土地法來做,徹底把封建打垮。封建鬥徹底,翻身就能翻好。你們翻身都翻好了嗎?”

聽他這一問,大夥都稀里嘩啦地吵嚷著,有的訴苦,有的光笑,有的盡罵。誰說了啥,也分不清楚,鬧了一會,靠在火牆邊的老田頭說道:

“咱們屯子鬧翻身,翻肥了流氓。早先,咱們窮人扛把鋤頭,給地主拉套,如今換棵扎槍,給流氓拉套。”

老孫頭插嘴:

“咱們算是打個兔子喂鷹了。”

張景瑞也說:

“翻身,頭年翻了一身棉褲襖,上山打柴火,早掛破了。今年下雪了,連咱們軍屬的棉褲襖,也不知在哪?地主是長袍短褂,跟早先一樣。”

蕭隊長問:

“他們還吃租子嗎?”

老田頭說:“可不吃咋的!他們獻幾垧壞地,留大片好地。還是租出去,自己是鍬鎬不動,鋤鐮不入手。”

白大嫂子也擠上來說道:

“你說的還是他們留的地呢。要是蕭隊長還不來呀,分劈了的房子地,他們也要往回收。”

“可不是咋的!”這回答話的,是雙目失明的老田太太。聽說蕭隊長來了,她拄一根柺杖,摸進農會。這會子她說:“八月前,韓老六的小點子[3]江秀英來這大院,站在當院,威威勢勢叫我們老頭好好給她看院子,別弄埋汰了。又說:她家屋頂上,開朵紅花,大門外,榆樹開白花。世道又興變,他們還能往回搬。”

張景瑞說道:

“聽她瞎造模[4]!哪有屋頂開紅花,榆樹開白花的道理?”

“榆樹開白花,我沒見著,”老孫頭說,“屋頂開紅花,倒是親眼瞅著了,通紅通紅,像洋粉蓮似的。也真是怪事。光緒二十年,老唐家屋頂,也開過紅花。”

蕭隊長尋思一會,解釋道:

“也並不怪,風把花籽刮上草屋頂,長出苗來,到時候,就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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