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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蕭隊長的話,郭全海搬回了農會,住在蕭隊長住過的,原先他也住過的東屋的裡屋。

元茂屯的男男女女,黑價白日地忙著,七八宿不睡,也不覺累。第八天下晚,原是在老初那組的老田頭跑到農會里來告訴郭全海:

“舊中華民國,杜善人在葦子河山裡當過把頭,掙不少元寶。”

郭全海說:

“我也知道他能有。要他自己說,可真不容易。”

老田頭說:

“找他大小子問問。他是杜善人頭一房媳婦生的,後孃嫌乎他,起小折磨他。到長大了,他對外人說:‘咱死也不死在家裡。’如今他在東門裡,另立灶火門,你找他嘮嘮,興許能露出點頭。”

郭全海聽了這話,又打聽杜家大小子好喝燒酒。他上合作社,從酒簍裡舀兩棒子酒,又買一斤豆腐,自己動手炒一個豆腐,還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傢伙叫來,請他喝酒。在農會的裡屋,兩個人邊喝邊嘮。郭全海喝得很少,噙著菸袋,盤腿坐在炕桌邊,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話也多了。兩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來。這事叫兒童團聽到,告訴婦女會的劉桂蘭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說:“由他去,咱們犯不著去管他們爺們的閒事。”劉桂蘭卻說:“這可了不得!蕭隊長才走不幾天,他又腐化了,走,咱們找他說理去。”

劉桂蘭從杜家大院跑到農會來,後尾跟著十來多個和她一樣年紀的姑娘,此外還有小豬倌帶領的七八個放豬放馬的小嘎,他們呼啦呼啦地擁進農會的裡屋。劉桂蘭領頭,跑到炕沿邊。杜大小子嚇一跳。他有些醉意,人們跑進了院子,也沒聽見,人們冷丁擁進屋,兒童團手裡都執著扎槍,只當是來抓他的來了。他心裡哆嗦,端在手裡的一樽白乾,都灑在炕桌上和炕蓆上。劉桂蘭臉頰緋紅地說道:

“郭團長,咱們請你上那屋去,有話問問你。”

郭全海看見他們的樣子和氣色,早猜著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來,跟著他們到西屋,劉桂蘭氣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臉來,撅著嘴巴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小豬倌站在她身後,臉上也不大好看。還是劉桂蘭首先開口:

“郭團長,你們這算啥?大夥起早貪黑,抱著辛苦鬥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渾小子喝酒。你學張富英的樣,半道妥協哪?”

郭全海笑著,小聲地跟劉桂蘭嘮了一會。她這才明白,氣也消了,點一點頭,跟小豬倌合計一下,就說:

“走,咱們別管爺們的閒事,反正他自己要負責任。”

說完就帶領兒童和婦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臉嚇得煞白,躲在裡屋,不敢出來。郭全海回來,還是陪著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了幾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著酒樽哭訴他的後孃壓迫他,支使他幹這幹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說:“‘滿洲國’垮臺的那年冬天,我沒鞋子穿,外頭下大雪,她叫我出去餵豬,小腳趾頭也叫凍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頭上,還沒醒來,我進屋去切豆餅餵馬,老母豬出來罵我:‘你安的啥心?他剛睡著,非把他吵醒,消停點不行?’我媳婦死了,他們不給我續絃。我早料著,那份家當沒有我的份。使勁鬥吧,把他們鬥得溜幹二淨,我也不心痛。”

這時候,郭全海插嘴問道:

“你後孃有小份子錢嗎?”

“那還能少?咱們家的乾貨都是她的小份子錢。”

郭全海又故意問道:

“她這份錢,日後打算給誰呀?”

“還不是給我兄弟。”

郭全海噙著菸袋,從容地又追問一句:

“你真沒有份嗎?”

“咱還能有份?”

郭全海湊近他身邊,小聲問他道:

“你可知道你們家的金銀擱哪兒?”

“你說啥呀?”杜大小子端著的酒樽裡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說:

“金子銀子擱哪兒?”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緊接著問道:

“銀子呢?”

“聽老母豬說過:‘去到地裡山丁子樹下去瞅瞅,別叫野豬啥的給扒開來了。’”

“哪兒的山丁子樹?”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發他走了。他吆喝小組上的人,到農會開了一個小組會。小組派定郭全海和老孫頭,去問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去問杜家的女人。杜善人還是那些話:“你們看我還有啥呢?再也沒有了,啥都拿出來了。”問得急眼的時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轟。”

老孫頭笑著說道:

“不說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說了。你大小子上郭團長那兒坦白了。”

低著頭的杜善人聽到這兒,冷丁吃一驚,抬頭紋[1]上,漫著汗珠子。過一會兒,他又平靜了。郭全海跟老孫頭說一陣小話,老孫頭就說:

“山丁子樹下埋的啥?只當咱們不知道?”

杜善人睜著細長的眼睛。但還是反問一句:

“你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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