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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時記憶中很少有父親,他總是躲藏在某個郵政信箱背後——沒有地址也沒有單位,只有一個特別的號碼,如果給他寫一封信,要兩個月後才能收到,在幾千公里外的新疆或青海。當時沒有電話,連發電報也不可能。有一回,父親給我回了一封信,上面明顯有被人塗改的痕跡,顯然擔心他洩露國家機密。

其實,父親這封信只是告訴我,我家祖先是《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他的子孫默默無聞,直至乾隆年間有人進士及第才飛黃騰達。道光時我家先人做到翰林編修,四兄弟皆以詩詞聞名。我的祖父曾留學日本,參加過辛亥革命,後來經商致富。父親抗戰後赴美攻讀理論物理學,是愛因斯坦的得意門生。五十年代,父親懷著一腔愛國熱情,放棄了美國的高薪職位,追隨錢學森先生歸國,參與研製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自從我出生以後,他一直隱藏在沙漠中心,記錄與研究每一次核爆炸的資料。至今,兩彈一星元勳功臣名單裡,還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那一年,我的母親自殺了。

我的外公是著名歷史學家,我的母親是北大歷史系教授,研究中國上古文明起源。母親的研究與眾不同,她關注國外的考古發現,尤其是在非洲發現的古人類化石。當時中國學術界認為,北京猿人、藍田人、元謀人是現代中國人直系祖先,我們單獨在中國本土進化為人類。但母親大膽地提出新觀點,認為中國人的祖先與其他種族一樣,無論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都來自十幾萬年前的非洲。而北京猿人早已如尼安德特人般滅絕,與現代中國人並沒有親緣關係。她的觀點震驚了學術界,被定性為洋奴哲學、中國文明外來說翻版。她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北大學生告發她是蘇修特務或美帝間諜,是帝國主義及社會帝國主義消滅中華民族的急先鋒。母親在被自己的學生毆打幾小時後,爬到寒冬臘月的未名湖上,破冰溺水身亡——我親眼看到媽媽的屍體從冰冷的湖水中撈出來,像永不醒來的睡美人。

那一年,我十歲。

我獨自離開了北京,偷偷爬上一列運貨的火車,餓了三天三夜,撐到了西寧。幾個月前,數千公里外的父親,突然被調離了氫彈專案,奉最高統帥的指示,深入柴達木盆地的荒漠,參與名為“101工程”的神秘專案——這是父親郵政信箱的編號。

在寒冷的高山與草原間,我沿路乞討求生,幾次餓得昏過去。一戶蒙古族牧民救了我,他們不知道什麼“101工程”,只知道在荒野彼端,常有解放牌卡車出入。我跟隨著他們,沿著卡車深深的轍印,穿越只有藏羚羊的無人區,來到一片真正的不毛之地,傳說中的永久性地堡。荷槍實彈計程車兵將我抓到地下指揮部審問,這才見到了父親。

他沒認出我來,我卻認出了他。當我說出他和媽媽的名字,他驚訝地把我抱在懷中——他不知道媽媽已經自殺了。

父親溫熱的淚水打在我臉上,從此我就住在“101工程”基地。

這裡距離核爆試驗場最近,有一個警衛連,父親是唯一的研究人員。荒漠裡有大把空閒時間,父親不像其他人那樣熱衷於獵殺藏羚羊,他成為了我的老師,除了最擅長的數理化,還教授我語文、歷史、地理。我在十二歲時,幾乎已達到了物理學研究生的水平。父親從不說他的研究內容,每到天黑就強迫我睡覺,而他鑽進可以防禦核輻射的實驗室,一熬就是整個通宵。

有一次,父親破例允許我參與觀察一次核試驗,他給我穿上全套防護服,戴上厚厚的眼鏡,藏在堅固的掩體裡,透過一個狹窄的口子,用高倍望遠鏡近距離觀測核爆。核試驗相當成功,第二天震驚全球,據說克里姆林宮的主人目瞪口呆,撤銷了本已擬定好的毀滅中國的計劃。永遠不會忘記那巨大的光芒與火焰,似乎只要再等幾秒鐘,就可席捲到我臉上,進而摧毀整個世界。當我擦著父親臉頰上的淚水,回想剛才那道光芒——就像新年焰火般絢爛奪目,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只有等到那一天,才是地球最盛大的節日。

那天以後,父親開始向我開放他的研究成果,包括最新的地球物理勘探資料。怪不得每隔幾天,荒野上就會響起巨大的爆炸聲,並感覺腳底劇烈震動。核爆不可能如此頻繁,肯定有其他原因——他們在用炸藥引發人工地震,透過地震波向下傳播,勘探地球深處的秘密。許多礦產資源就是用這種方法找到的,但他們並不找礦,而有更重要的目標。父親製造的人工地震威力強大,可以達到自然地震的烈度。幸好方圓數百公里內渺無人煙,否則再堅固的建築都會倒塌,而我們也只能住在地堡裡。

有一夜,核輻射沒有超標,父親不穿任何防護裝備,獨自帶我走出地堡。我們躺在一塊高丘上,仰天看著清澈的星空,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亙古荒無人煙之地,所有星辰都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爸爸,這些星星將永遠存在下去嗎?”雖然身下是堅硬的岩石,氣溫冷得讓人直流鼻涕,但我依然十分享受。我想,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時刻。

“不,雖然叫恆星,但也不是永恆的,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有出生也有死亡。”

“星星會死嗎?”不知為何,我的腦中浮現起了媽媽的屍體,從結滿冰塊的未名湖裡撈起的媽媽。

“是的,偶爾運氣好的話,這裡還可以用肉眼看到超新星的爆炸——恆星死亡過程中的爆發。”

“我怎麼看不到?”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父親微笑著摸摸我的頭。

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暖到了我的心窩裡。可是,我悲傷地問道:“如果,連恆星都會死亡,那麼地球也會死亡嗎?”

突然,一串流星劃破夜空。

父親異常嚴肅地回答:“是,太陽必將死亡,地球也必將死亡,人類也是如此。”

“爸爸,我害怕。”

十二歲的我真怕了,比親眼看到媽媽的屍體還要害怕,比流浪在餓狼出沒的荒野還要害怕,我是害怕到了所有人都將死去的那一天,那些害死我媽媽的壞人,和所有的好人同樣死去,死得沒有任何差別!

父親把我抱入懷中,口中呵出大片熱氣,自言自語道:“人生是什麼?我們生下來,然後又死掉。”

不久,我從父親口中知道了他的秘密——所謂“101工程”的研究物件,並非核武器或洲際導彈,而是地球將於何時毀滅。不是毀滅於美蘇核戰爭,就是毀滅於萬惡的資本主義對環境的破壞,或是毀滅於自然災難本身。只不過,到時候不分什麼東方社會主義陣營,或西方資本主義陣營,也不分什麼一小撮帝國主義壟斷資產階級,或是世界上四分之三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反正是一起灰飛煙滅。

父親在觀測核爆資料的同時,也發現最近十幾年來,地殼活動越來越反常,各種災變也因此不斷,甚至預言到了幾年後的唐山大地震。雖然,“101工程”只是最高統帥不經意間的一個指示,父親卻徹底迷戀上了這項工程,以至於數年間再沒離開過柴達木盆地,日夜與人工地震和密密麻麻的資料,以及讓人孤獨到絕望的星空為伴——要不是有我陪伴,他早就走火入魔了。

父親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還指向了天空——上頭給他配備了最先進的無線電裝置,可以直接將訊號發射到太陽系以外。他堅信自己接收到過神秘的電磁訊號,只是限於技術障礙無法破譯——簡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資訊。

那年,我十三歲。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親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當作荒誕不經的胡鬧而被撤銷。父親不願離開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員都撤離以後,我們父子又堅持了一段時間,他還想繼續整理那些令人震驚的資料,直到消耗完所有補給,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臨,才有一隊軍人把我們救了出來。父親被強制送回北京,繼續從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數年來艱苦採集來的資料,卻被輕而易舉地銷燬了。

他瘋了。

我本以為父親活不了幾年,沒想到他在精神病院裡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裡,從早到晚為病友們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個月前,我專程去看過父親一次,他差不多已認不出我了。我緊緊抓著他的手,看著他混濁的雙眼,彷彿回到柴達木盆地的荒野,看著他遙望星空的目光——很遺憾我無法抱著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為他必將活得比我長久。

我的時光已所剩無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國參加世界末日學術研討會時,暈倒在萬人矚目的講壇上。美國最好的醫生為我作了診斷,確認我的腦中有一個惡性腫瘤——運氣好還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過後,我從容接受了這個結果,囑咐醫生將病情絕對保密。我放棄了治療,只是隨身攜帶一些止疼藥片。醫生無法判斷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駭人奪目的光芒——是我十二歲那年,近距離觀測核試驗的結果?因為遭到核輻射而突患腦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員,有人在幾十年以後突然發作,但也不排除一輩子都安然無恙——比如觀測過多次核爆,卻健康活到八十歲的老父。

我並不遺憾生命如此短暫,也不遺憾沒有家庭與孩子,甚至連真正愛過的異性也沒有。令我自豪的是,從沒有一箇中國學者,能像我在全世界範圍獲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諾貝爾物理學獎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場影響數億人精神深處的運動,各種膚色各種國籍各種階層的人們,都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們盡力安排好自己身後之事,呼籲和平反對戰爭弘揚人類大同,這何嘗不是我們對未來社會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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