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風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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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傳綠珠的事。她們說是老爺的一句話讓綠珠從樓上墜下去的——老爺說：“我是為你獲罪的。”她們當中有的人在哭，有的不哭。楹前的“恆舞”，多少年沒有停止過一天，十個人輪流在那裡跳，今日卻不見有人。她們在說老爺的事。她們說老爺已經死了，說他是為綠珠的事被孫秀害死的。

老爺已經死了嗎？翔風的背上一陣陣發涼，總覺得那不是真的。她離開那群亂作一團的女人，徘徊在庭院中，如掉入一場夢中。聽說綠珠是為了他的那句話，從樓上跳下去的。綠珠說：“願效死於君前。”老爺是拉了綠珠的袖子的，然而沒有拉住，綠珠跳下去的決心是很強烈的。老爺接著哭了起來。她們傳頌著這段細節，傳頌著綠珠的決絕、綠珠的深情。他倆終於雙雙死了。翔風完全知道，早在一切太平時，老爺一定曾多次問過綠珠那個問題。

“我已經老了，你卻那麼年輕，我會死在你前面的。你那麼美麗，一定會有別人娶你為婦。想到你和別人在一起，我真是難過。”老爺對她說，“我死的那天，要讓你生殉，你肯不肯呢？”

翔風緊緊地抱住他：“生愛死離，不如不愛。能夠跟隨你到地下去多好啊，讓死也不能把我跟你分開。”

言猶在耳。石崇的宮室中有數千名姬美人，才色歌藝，人才輩出。翔風迥出於眾人的，第一是辨玉的本事。跟別的歌姬不同，她是在石崇身邊長大的，是在一場戰爭中失去父母后被掠來的戰利品，因為長得太美被送到石崇身邊，當時只有十歲。從此她生活在綺羅堆裡，觸手所及無不是奇珍異寶，每一樣她都說得出所得的地點、名色和價值。她最愛的是玉了，西方、北方的玉，聲沉重而性溫潤，佩戴益人性靈；東方、南方的玉，聲清潔而性清涼，佩戴利人精神。石崇的愛寶，是出了名的，而她是他身邊最得力的鑑寶者，是他一手培植的。第二，她會說話。石崇愛聽她說話，他們因為精神上多有交流，而令她異於那些以聲色暫亂人耳目的姬人。

然而青春移走的腳步如此迅捷，當年“同死”的誓言又如此經不住時光的改變。她的心如舊，他卻轉移了。她三十歲了。現在她被稱為“房老”，她的一切才具還在，只是石崇對她看得厭了。過去她平視三千名姬，如今她彷彿聽見石崇身邊每一位年輕美麗的人兒都在對他說：“翔風已經老了。”她在憂懼中過了幾年，他雖然失掉了往昔的熱情，可仍然經常同她在一起。自從他用十斛明珠買了綠珠，又為綠珠建了金谷園，翔風就知道，對自己來說，一切美好的日子都結束了。他愛聽綠珠說話，如當年愛聽她說話。美人三千，他仍然只要愛一個。翔風想起當年要為他粉身碎骨的誓言，如今，他並不在乎她是否樂意為他死。他只是迷狂地用當年問她的那個問題去問綠珠：“你願意殉死嗎？”

她們聽到翔風在唱歌：“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

（事出王嘉《拾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