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嬌與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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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身上稀軟，只得靠在花榮肩頭。花榮生得威風凜凜，站在那裡如半截鐵塔，紋絲不動，任李千嬌的眼淚溼透他的衣襟。李千嬌雙手摟住花榮的腰：

“我日日盼著梁山的人來救我。眼看就沒有活的人了！好兄弟，把王臘梅、丁都管綁在花標樹上，碎屍萬段。那王臘梅必定嚇得發抖，一直趕著我喊‘姐姐，你饒了俺，我買餅好肉酢，裝一桌素酒請你吃！’誰要吃她的！我說碎屍萬段，她就要讓碎屍萬段。列位壯士分吃了她的心，宋江做主，讓我兩口兒和兒子回鄉土，夫婦團圓。”

花榮一閃身抱住了千嬌：

“傻姐姐，這樣不懂疼你的男子，你還戀著他何用？去了一個王臘梅，還有十個王臘梅。他官帽越戴越高，你則越來越老，他哪裡還念什麼夫婦的情誼？像你這樣出身名門、幽靜貞閒的姐姐，誰不愛？誰會像趙通判一般傻，為了半路煙花，丟棄了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兒。花榮愛你愛到骨頭裡了。姐姐，你跟我上梁山，我打家劫舍，你守著寨子，兩個孩兒，我都視若己出，你我一夫一妻，白頭到老……”

忽然聽到門外人聲喧響，聽見王臘梅高聲罵叫：“一個什麼好夫人，屋裡藏著姦夫說話哩！”李千嬌惶恐地起身，整理了蓬鬆的髮鬢，繫上了散開的裙子。門被撞開了，花榮抽出刀衝了出去，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李千嬌聽見王臘梅在喊叫：

“你做的好勾當，相公怎麼歹看承你來？你藏著姦夫將相公臂膊砍傷了！相公，你休要打她，這個是十惡大罪，律有明條，拿她見官去來。”

李千嬌驚得醒了，出了一身透汗，才發現是黃粱一夢。

李千嬌小的時候就看過一齣戲文，不久前又特地喊縣裡的班子到家演了一遍。這出戏是《大婦小妻還牢末》，演的是梁山好漢黑旋風李逵的故事。那黑旋風是梁山泊好漢，宋江手下第十三個頭領，為在街市上打死一個人，被東平府拿住，恰好是李榮祖做著個把筆六案都孔目，為他進好話，判作誤傷人命，免他一死。後來李榮祖陷進牢獄，李山兒從梁山下來救他。李千嬌小時候看過這出戏，記得不真，後來猛然間聽到一段唱：

我當初憑著良媒取到我家裡，換套兒穿衣，揀口兒吃食，這婆娘飽病難醫，犯贓物拿只送入衙內。我勸你這一火良吏，再休把妓女娼人娶為妻……

這觸動了她的心事，她立即差人打聽會唱這出戏的班子。還真被她請到了，只是搬演那天，王臘梅看不到一半兒就冷笑著走了。差人去請，她說自己身上不舒服。這都是趙通判慣的。

聽戲聽那演正末的唱到這段，李千嬌止不住眼淚奔湧：

都則為一二載煙花新眷愛，送了俺二十年兒女舊夫妻。他與我生男長女，立計成家，如今便眼睜睜親見守著別人。他便是鐵石人，休道心不氣……

句句都說到她的心上去了。只是，戲文中的李榮祖之妻趙氏，已年過四十，她李千嬌才只有二十六歲，還一點不顯得老哩，怎麼這男人已經變了心？

李千嬌愛看這出戏，家裡能夠與她津津有味地從頭看到完，一面同她交換著議論的，都是她的心腹。那些見不得這出戏的，都是心裡有鬼的人。《大婦小妻還牢末》，說的是有一個李榮祖，家裡有個趙夫人，還有個二夫人。那二夫人是煙花從良了的，因為李榮祖搭救了李逵，李逵送給他四兩重的一對匾金環，被交到二夫人手裡，鬧到官府，把李榮祖陷到了獄裡。那梁山泊的第十三個頭領黑旋風李逵，聽說了此事，向宋江哥哥告了一個月假限，將著一包袱金珠財寶下山搭救他，劫了牢，一同上了梁山。李千嬌看到李榮祖的趙夫人去世，一對孩兒落到後堯婆手裡受盡折磨時，總是會珠淚漣漣。她愛聽這個時候正末的唱詞，她使班子裡的老生為她唱了一遍又一遍。他痛，他悔，他被二夫人害得很慘，滿心裡都追念著趙夫人的好處。李千嬌閉著眼，心中痠痛，眼淚如湧：

把孩兒相凌辱，折倒的黃瘦了，使不的你家富小兒驕。頭上蝨，如噴飯；我心中，如刀刃攪。把衣服扯的似紙提條！這是兒女每沒爺孃下梢！

李千嬌眼看著花榮衝了出去，並且把她丈夫趙通判的臂膊劃傷了。“哎呀，我為什麼信了他的話？他可是打家劫舍的強盜，是賊的阿公哩。”李千嬌心下大悔，“不是說好帶我一同走，帶我上梁山的麼？”

花榮在夜色中無影無蹤了，趙通判進來，他臉上遍佈寒霜，只看一眼，李千嬌就知道，她今後和他不是什麼夫妻，只能是仇人了。李千嬌嚇得抖作一團。

“我和你是兒女夫妻，你這般做下來。”

李千嬌被拿到知府衙門的時候，全城的人都轟動了。首狀是王臘梅，告的是大夫人，這樣的世界，真像是顛倒了。“你的大夫人和你是兒女夫妻，她怎麼肯做下這樣的事？”今日通判府上的事，跟戲文上演的不一樣。

現有傷痕，闔家人親見姦夫，又有口供，按律發下了一個“剮”字。

第一刀剮下去的時候，李千嬌痛得激靈靈地抖。她等待著花榮來劫牢，這一下子卻是把她的希望都剮碎了。第二刀剮下去的時候，比第一刀更痛，她是好人家長大的千金小姐，從小兒聘給趙通判，她行得端坐得正，骨頭是小姐的骨頭，麵皮是小姐的麵皮，一舉一動都是小姐的閨範。然而此刻她被縛了起來，一刀一刀地剮，因為她引姦夫割傷了丈夫的手臂。李千嬌號啕一聲：花榮在哪裡？怎麼不來搭救她？她做夢都在盼著梁山，她眼前又浮現戲的情景：

（正末雲）你也姓李，我也姓李，道不的一般樹上兩般花，五百年前是一家。你多大年紀了？（邦雲）小人二十五歲也。（正末雲）我三十歲也。不是我要便宜，我有心待認你做個兄弟，你意下如何？

李榮祖認義的兄弟是黑旋風李逵，那是個身材長大、麵皮黑色的人，一部鬍髯硬扎扎的。梁山泊一百零八個好漢，未必都是這樣貨色。常看戲的李千嬌愛的是大刀關勝、金槍手徐寧，她的最愛則是小李廣花榮。第三刀剮下來了，李千嬌吟歎了一聲，這是她生命的最後關頭。迷濛間，戲臺上的李榮祖幻作她自己的模樣，她這麼一個人，一輩子生長在閨閣，從來沒見識過丈夫之外的男人，卻在戲臺上擺擺地走了出來，落落大方的，同一位女俠一樣，一揮手放走了大刀關勝。關勝曾撞破了王臘梅同丁都管的姦情，反被他們糾纏住了。

兄弟，你放心自去，有我在哩！兄弟也，無什麼給你，這一隻金鳳釵，與你權作壓驚錢，休嫌輕意。

金槍手徐寧來了，她也一樣地認義、送釵。他們都把她李千嬌的姓名，經板兒一樣地印在心上。只要她有難，他們便從梁山上下來搭救她。她最愛是花榮，愛的是他俊美的面龐兒和通天的本事。花榮是個孤身，妻小都沒有的了，她嫁給他做續絃，也正是般配：“我與你一夫一妻，白頭到老……”

第四刀剮下來，李千嬌著實支援不住了。她想起王臘梅，她生下來便是樂戶，不久前才脫了籍，嫁給趙通判前，經了不知道多少狂風驟雨。李千嬌知道王臘梅並無姦情，她知道她的陪房丁都管是個太監一樣的人，既不愛說話，也絕不會夜間出去。她的丈夫趙通判，愛的是王臘梅，夜夜同她一起睡。王臘梅說，相公待她很好，只是大婦忒厲害，見了她就罵，看她就像眼中釘。李千嬌覺得第五刀下來也不怎麼痛了。王臘梅瞭解她不知道的很多事，王臘梅跟許多男人要好過，王臘梅心上的人兒不是花榮，不是關勝，也不是李逵，王臘梅心上的人兒是她的丈夫趙通判，這是她經歷了多少人之後，自自在在挑選的一個子弟。她高興給他做小夫人，他寵著她，李千嬌恨不得刀下得更快更狠一些。趙通判府上的事情，跟戲文裡演的不一樣。

“夫人，快起來吃藥吧。”紅兒喊醒了她。

她從白日夢中哆嗦著驚醒。“這一身的汗！”她說，“過的這叫什麼日子！每日裡就好像有人用刀碎割你的肉一樣。我夠了！夠了！把二夫人和丁都管拿住了，不要少了一個！你三人救了李千嬌，萬古流傳，快把賊婦攢箭射死！”

（據《爭報恩三虎下山》等元雜劇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