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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歌謠總是會在一夕之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鄭堯窮兇極惡的怒罵聲。
那段日子裡的鄭衣息過的是行屍走肉的日子,他雖還能體悟到泛著暖意的日光和舒舒朗朗的空氣,外裡瞧著仍是錦衣玉服、光鮮亮麗,內裡卻是腐朽不堪,只剩一口殘氣支撐著。
他知曉自己對不住煙兒,知曉自己的猶豫躲避給煙兒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可在他從孃胎落地到及冠的這一日起,從不曾有人教過他如何去愛人,他從鄭國公府的那些長輩身上學到的,除了勾心鬥角之外,就是權勢利益。
在失去煙兒的日子裡,他時常會望著空蕩蕩的澄苑,無數次地懷疑,活在這雕欄玉棟的府邸之內,享盡這些奢靡的榮華富貴,他就會高興了嗎?
不是的。
他高興不起來。
在這府裡,劉氏恨他,鄭老太太只是為了鄭國公府的體面才會疼愛他,蘇氏只盼著他遭劫,鄭堯更是棄他如敝帚。表面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其實內裡髒汙腌臢的不得了。
只有煙兒,會眨動著瑩亮漣漣的杏眸望著自己,含笑等著自己歸家,如風霜雨雪中的避風港一般,給了鄭衣息最大的慰藉。
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歸屬。
他想,過去的他自視過高,也不曾意識到煙兒於他來說有多重要,那層色令內荏的外衣被連皮帶肉地剝下,險些要了他半條命。
好在。
好在老天到底垂憐他,煙兒沒死,不過是躲在了溪花村,與一個莊稼漢結了緣。
鄭衣息怒恨,也萬般嫉妒。
可他遭了那一場摧心撓肝的“劫難”,早不復從前那般灑脫肆意,他甚至投鼠忌器到不敢殺了陸植洩恨,只能把紮在心尖上的這根刺挪放在一旁,好吃好喝地供養著。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那夜裡煙兒躲開他觸碰後的發洩,卻也不敢失控到過火。
鄭衣息直面著自己的心,他明白煙兒對他有多重要,便變著花樣兒地要哄煙兒高興,那些釵環首飾、數不清的銀票,都無法讓她開懷,只有在鄭衣息提起陸植的時候,煙兒冷冷淡淡的眸色裡才會浮現幾分暖色。
多諷刺的一幕。
他甚至需要用那個低賤的莊稼漢來吊著煙兒的心,讓她不至於再那般枯萎消沉下去——太醫說,若是煙兒再這般悶悶不樂下去,只怕是壽數不長。
這於鄭衣息來說無疑是個噩耗,幾乎要把他砸懵在原地。
天知曉那些以為煙兒死了的日子裡,他在安國寺的蒲團前如何地虔誠祈求,祈求來世能與煙兒再續前緣。
許久,他才艱難地張了嘴,問太醫,“若是仔細將養,壽數可有礙?”
那太醫答道:“仔細將養的話,應是無礙。只是如今這位姑娘已沒了生志,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他。”
送走了太醫後,鄭衣息在迎著風的廊道上立了許久,他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衫,長身玉立地立在廊道上,任憑冷風侵蝕拍打。
隔了許久之後,冷風已將鄭衣息的雙手雙腳吹得冰冷無比,挪動一步時竟是勾出幾分刺心的痛意。
從廊道到正屋分明只有幾步之遙,可鄭衣息卻走了足足一刻鐘,他用足尖去丈量了廊道到正屋的距離,竟是覺得離煙兒無比的遠。
他走進正屋,第一眼覷見的便是凝眸望著支摘窗外的煙兒,順著她純澈的眸光向外望去,便見一隻紙鳶正在天際翱翔。
鄭衣息心內一顫,想起太醫的囑咐,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與她說了些外頭的新鮮事兒,卻見她仍是不為所動。
百般嘗試無果之後,鄭衣息還是長嘆了一聲,連勸帶哄地說了一句:“若是你能好起來,我就讓你見一面陸植,好不好?”
哪怕他千萬個不願,哪怕他此刻妒恨到恨不得把陸植千刀萬剮,為了煙兒的身子,他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本枯萎的心如死灰的煙兒聽了這話之後黯淡無光的眸子陡然一亮,她先是望向了鄭衣息,好似聽到了什麼極驚喜的話一般,可轉瞬間眸光又暗了下去。
她了解鄭衣息,這樣薄情寡幸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好心,只怕他是想著要使陰謀詭計磋磨陸植,或者乾脆就是在哄騙她吧。
或許是煙兒臉上的失望太過顯眼,鄭衣息心口的鈍痛感比之方才還要再燙人幾分,他勉力放緩自己的呼吸,不讓腦海裡堆積的如潮心緒蔓延開來。
良久,他說:“我不騙你,只要你好好喝藥,好好活……健健康康的,我就讓你見他。”
話音落地的時候。
煙兒的眸中便有兩行清淚落下,這淚意來的太過急促,淚水如斷線的風箏便滾落,滴在了鄭衣息的心頭。
這一刻,鄭衣息才不得不承認,煙兒是真的喜歡上那個莊稼漢了。
她的眼裡已再沒有他了。
就好比被判了秋後處斬的死刑犯終於被推上了斷頭臺,那閘刀落到了他的脖頸上方,就差一厘,就要乾脆利落的奪走他的性命。
煙兒的淚不斷,鄭衣息則只坐在團凳上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因為思念那個莊稼漢而落淚,淚水漣漣,也將他的那一份一起流了下來。
“煙兒。”他陡然出聲,聲音沉悶無比,染著顯而易見的哀傷。
可此刻的煙兒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對陸植的擔憂之中,她欣喜於鄭衣息肯讓她們相見,也惴惴不安,擔心著陸植腿上的傷勢。
那麼好的陸植,救下了她,細緻入微地照顧她,給了她除了孃親以外最暖人心的關愛。
她虧欠他太多太多。
至於鄭衣息是否傷心,如此安排的用意是何,煙兒則半點都不在乎了。
“煙兒。”意識到煙兒的走神之後,鄭衣息只能再喚了他一聲,聲音疲累無比。
這時,煙兒才挪了眸子望向鄭衣息,夜幕瞧瞧降臨,澄苑內已是漆黑一片,幸而在外間伺候的丫鬟們先一步點亮了燭火,照亮了黑暗的正屋。
所以鄭衣息才能瞧見煙兒眼底的淚意,才能在恍惚間猛然憶起仲夏書房裡那個爛漫無比的夜色。
於嬤嬤死後,他傷心難忍。在書房裡不小心劃傷了自己,而那時的煙兒滿心滿眼都只裝著他一個人,替自己處理手腕上的傷口時更是柔意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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