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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午時三刻,驗明瞭正身,監斬官一聲令下,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我的人頭已經落地,不是我趴到了地上,而是身體與頭顱分了家,也就是說,我被砍了腦袋。

但奇怪的是,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死了,我能肯定的是,我的靈魂至少目前還沒有出竅,它實在太留戀我的肉體了,以至於賴在我的頭顱中不肯走。還好,它沒有留在我的胸口,否則我得用肺來思考了。

劊子手的大刀剛剛沾到我的脖子的時候,我的確是在害怕地發抖,你們可千萬不要笑我。從鋒利的刀口接觸我到離開我,這中間不足半秒,可我的生命已經從量變到質變了。接下來,我發現自己處於一種自由落體的感覺,我開始在空中旋轉,在旋轉中,我見到了我的身體,這身體我是多麼熟悉啊,而現在,它已經不再屬於我了。而我的脖子的橫剖面,則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裡正在不斷地噴著血,濺了那忠厚老實的劊子手兄弟一身。而我的四肢則在手舞足蹈,彷彿在跳舞,也像是在打拳。突然,我的嘴巴啃到了一塊泥土,這真讓人難過,我的人頭落地了,但以這種方式實在有失體面。我在地上彈了幾下,直到我的位置正了為止,還好,現在我淨剩下的這麼一小截脖子端端正正地接在地面上,避免了我所深為擔憂的上下顛倒或是滾來滾去被人當球踢的可怕局面。

再見了,我的身體,現在你正被他們拖走,運氣好的話也許是去埋葬,運氣不好的話只能是去餵狗了。身體離開了我的視野,剩下的只有我的一大攤血,在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最後它們將滲入泥土,滋潤那些可愛的小草。

正當我在地上思緒萬千的時候,不知哪位揪著我的頭髮把我拎了起來。然後我不斷地晃晃悠悠,彷彿是在天上飛,我只能看到那傢伙的腰帶,我想出口罵他,可我的聲帶一半留在了這,一半留在了我的身體上,輸送氣流的肺與氣管也與我永別了,所以,我只能向他乾瞪眼。

我被掛在了城門上,一根細細的繩子一端繫著城垛,一端繫著我的頭髮。在我的下巴下面幾尺就是城門了。京城還算是繁華,南來北往的人總是要從我的下面穿過,他們每個人都要注視我一番,當然,我也要注視他們一番。這些男男女女有的對我投來不屑一顧的目光;有的大吃一驚,然後摸摸自己的脖子,這種人多數是我的同類;也有的搖頭嘆息,以我為反面教材教育後世千秋萬代;還有一二文人墨客藉機詩性大發,吟詠一番人生短暫;更有甚者,見到我就朝我吐口唾沫,幸虧我被掛在高處,否則早就被唾沫淹沒了。

太陽把我照得暈頭轉向,成群結隊的蒼蠅已經開始向我進攻,它們嗡嗡地扇著翅膀,可能是把我當成了一堆屎。更可怕的是,有幾隻噁心的蛆蟲鑽進了我的頭顱,瘋狂地啃噬著我的口腔和腦子,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也許這就是徹底腐爛的前兆。一想到我的腦袋即將變成一具臭氣熏天的骷髏頭,中間還住著一個不散的陰魂,我就為城市的環境衛生而擔憂。

漫長的一天即將過去了,夕陽如血,也如同我的頭顱。我發覺夕陽的確與現在的我類似,都是一個沒有身體的圓球,只不過它掛在天上,我掛在城門上。

入夜以後,許多鬼魂在我的周圍出沒,他們似乎非常同情我,對我的悲慘遭遇表示同情。但我不想理會他們,我只有一個願望,讓我的靈魂快一些出竅吧。

我趕走了那些孤魂野鬼,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我還是有感覺的,晚風吹過我的面頰,讓一種徹骨的寒冷貫穿於我的頭顱深處。我不痛苦,真的,不痛苦。

但是,我突然又徹骨地痛苦了起來。

我想到了——她。

不知什麼時候,一彎如鉤的新月掛上了中天,高高的宮牆下,執戟的羽林郎們都睏倦了,他們沒注意一個白色的影子從紅牆碧瓦中閃了出來。白色的影子在你們的面前忽隱忽現,輕輕地穿越宵禁的街道,讓人以為是神出鬼沒的幽靈。

她的腳步彷彿是絲綢做的,輕得沒有一點聲音,你們只能聽見夜的深處發出的迴響。

現在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白色的背影,在一片徹底的黑夜中特別顯眼,可在宵禁的夜晚,她正被活著的人們所遺忘。

還是背影,但可以靠近一些看,白色的素衣包裹著的是一個撩人的身體,那身體有著完美的曲線,完美無缺的起伏就像暗夜裡的雲。所以,你們很幸運,請把焦點從她細細的腰肢調整到她的頭髮,盤起的頭髮,悄悄閃著光澤。但是,你們不能胡思亂想,因為這身體,永遠只屬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

如果她能允許,你們也許可以見到她的側面,這樣的話,就可以看清她的全部身材,那簡直就不是人間所能有的。她終於來到了城門下,盯著那顆懸掛著的人頭,她此刻依舊鎮定自若,平靜地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

城門下的一個年輕的衛兵已經熟睡了,也許他正夢到了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們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輕輕地繞過了衛兵,走上了城門。她來到高高的城垛邊,整個城池和城中央巍峨莊嚴的宮殿都在眼前。你們可以順著長長的城牆根子看過來,看到她緩緩拿起吊著人頭的繩子,直到把那顆人頭捧在懷中。

我現在躺在她的懷中,從她的胸脯深處發出一種強烈的誘人氣味滲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雙手是那樣溫暖,緊緊地捧著我,可再也無法把我的面板溫熱。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體,彷彿要把她的胸口當做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臉深深陷入其中,什麼都看不見,一片絕對的黑暗中,我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亮光,亮得讓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見了她的心。

你們也許在為這場面而渾身發抖吧。這女子穿的一襲白衣其實是奔喪的孝服,已被那顆人頭上殘留的血漬擦上了幾點,宛若幾朵絕美的花。她抱得那樣緊,彷彿抱著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們終於可以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張美得足以傾城傾國的臉,就像是剛從古典壁畫中走出來似的。也許你們每個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願望,你們將為她的臉而永生難忘。但現在,她的臉有些蒼白,面無血色,可對有些人來說,這樣反而顯得更有誘惑力,這是一種悽慘到了極點的美。

血淋淋的頭顱在她的懷中藏了很久,她漸漸地把人頭向上移,移過她白皙的脖子,玲瓏的下巴,胭脂般的紅唇,直而細的鼻樑,兩泓深潭似的眼睛,九節蘭似的眉毛和雲鬢纏繞的光滑額頭。你們吃驚地發現,她大膽地與死人的頭顱對視著,雙手託著帶血的人頭下端。她一點都不害怕,平靜地看著對方。

那顆人頭的表情其實相當安詳,彷彿沒有一絲痛苦,嘴角似乎還帶有微笑,只是雙眼一直睜開,好像在盯著她看。在月光下,你們如果有膽量的話,可以看到這張瘦削的臉一片慘白,但又並非你們想象中那樣可怕。

我允許你們看我的臉。

她的雙手帶著我向上移動,我感到自己如一葉小舟,駛過了一層層起伏的波浪。終於,我和她四目對視著。她不哭,她面無表情,但我知道她悲傷到了極點,所以,她現在也美到了極點,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節的素衣更襯托了這種美。

我想讓她知道我正看著她,就像現在她看著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熱啊。

你們不該偷窺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顆人頭。

沒錯,她的火熱的嘴唇正與那死去的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這冰冷同時也刺穿了她的面板。可她不介意,好像那個人還活著,還是那個溫暖了她的嘴唇的人,只不過現在他著涼了,他會在火熱的紅唇邊甦醒的。會嗎?

長吻持續了很久,最後女子還是鬆開了自己的嘴。然後輕輕地對他耳語了幾句。

不許你們偷聽。

“我們回家吧。”

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這句話。這聲音與一個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極富於磁性,就像一塊磁鐵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懷裡,走下了城門,年輕的衛兵依然在夢鄉深處。她雙手託著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涼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彷彿看到了燈光。

你們繼續跟著她,穿過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跡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處,有一間草廬,她走進草廬,點亮了一盞油燈,朦朧閃爍的燈光使你們可以看到屋子裡鋪著幾張草蓆和一個案幾,除此以外只有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木桶。

油燈下的她似乎有了幾絲血色,她點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很快就驅散了死人頭顱的惡臭,從而也可以讓你們的鼻子好過一些。然後她輕輕地把人頭浸入水桶中,仔細地為他洗頭,當然這對一個人頭來說等於就是洗澡了。已凝結的血接觸到了熱水又化了開來,水桶中變得一片殷紅。

水,滿世界的水浸滿了我的頭顱。這水冒著熱氣,從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腦子,水淹沒了我的全部,淹沒了我的靈魂。別以為我會在水中掙扎,事實是我的靈魂正快樂地在水中游泳。而那些可惡的蛆蟲則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燙死了,它們的屍體從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僅存的肉體和我的靈魂都在水中感到了無限的暢快,我們誕生於水,又迴歸於水,水是生命,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們在恐懼中發抖吧,看著她把人頭洗完,再用毛巾擦乾。現在那人頭乾乾淨淨的,兩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沒有身體,也許你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大活人呢。接著她又為他梳頭。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極其精緻。她梳得很仔細,雖然油燈如豆,但每一根頭髮都能分辨出來。過去她常為他梳頭,通常是在沐浴之後,他長長的頭髮一直披散到腰際,梳頭有時要持續一個時辰之久。以往她會溫柔地分開他的頭髮,浴後的頭髮溼溼地冒著熱氣,溫順地被她的木梳征服。這中間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享受著。在她為他梳完頭後,他又會為她梳頭,又是一個時辰。這些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只會感到死人頭髮的可怕,不會察覺到她依舊是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切都與過去一樣,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捨的身體,再也不能為她梳頭了。

終於梳完了,她為他挽了一個流行的髮髻,輕輕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來,她開始脫下自己沾上血汙的那身白衣,變得一絲不掛。非禮勿視,如果你們還講道德的話,請不要看了,離開這裡,永遠離開這裡。

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著她光滑的身體,在油燈下泛著一種奇特的紅光,她彷彿變成了一團紅色的火,在新換的一桶熱水中浸泡著。她身上的這團火曾灼熱地燃燒過我,現在依然在燃燒我。過了許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躺倒在草蓆上,她帶著我入夢。在夢中,我們說話了。

當我重新看到這世界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臉頰上,有一種發燙的液體在滾動著,這是她的淚水。陽光透過竹葉和窗,闖進我的瞳孔中,我隱居的靈魂被它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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