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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比爾——現在,已經不能說是“結巴”比爾了——載著他們到達聯邦邑、即白域的邊境之後,他們的漫漫長旅進入了最後幾日,蘇珊娜·迪恩越來越無法遏止反反覆覆的哭泣。每一次即將淚如雨下,她都有預感,便向其餘人致歉,聲稱自己必須去樹叢裡解決一下私人事務。一旦獨自走入樹叢,她就坐在匍匐倒地的死樹幹上,而有時什麼也沒有,她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土地上,雙手捂住面孔,任由淚水傾淌。如果羅蘭知道所謂的“私人事件”是這麼回事兒——他勢必也注意到了,每次她走迴路旁都是兩眼通紅——他也沒有聲張。她覺得他一定是清楚的。

她在中世界——以及末世界——的時間就快要走到盡頭了。

2

比爾開著橘紅色鏟雪車,把他們帶到一間匡西特式活動小屋,褪色的門牌上標著:

聯邦邑19號警戒所

塔哨

嚴令禁止遊客逾越此界!

在她看來,聯邦邑前哨在理論上依然屬於神會之地的白域界內,但沿著塔路走下來,只覺得氣候越來越溫暖,地面上的積雪化得只剩薄薄一層了。一片又一片小樹林點綴在前方的路旁,可蘇珊娜覺得這片土地很快就會變得一馬平川,就像美國中西部的大草原。到了春夏季,那些矮小草叢裡可能會長出野莓——說不定還會有商陸果——但是,現在的草叢只是荒蕪的空枝,不曾停歇的風吹得它們搖曳不止。曾有人鋪過這條塔路,但現在磚石剝落殆盡,只剩了車轍印,他們在路兩邊看到無數長草鑽出冰雪覆蓋的大地。草葉似在竊竊耳語,蘇珊娜也聽得懂它們的歌聲:來吧來吧考瑪辣,旅程就要到頭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比爾說著停下了鏟雪車,並把小理查德的樂聲調到中檔音量。“我很抱歉,人們在弧界邊境都會這樣說。”

他們這一程共走了一天半,途中連連放送他說的“老歌金曲”給眾人解悶。有些歌在蘇珊娜聽來根本不是什麼老歌;比如《糖屋》和《熱浪》就是她從密西西比度假回家途中的收音機裡的熱門流行曲。還有一些歌她甚至聞所未聞。音樂並非灌錄在磁帶或是黑膠唱片裡,而是一張銀色的漂亮小圓盤,比爾說那叫“西—迪”①『注:即CD光碟。』。比爾把它塞進鏟雪車操作盤上的一條細縫裡,音樂就從至少八個音箱裡播放出來。她總覺得,任何音樂在自己聽來都不錯,但有兩首歌尤其讓她心醉,她以前從未聽過——一首名叫《她愛你》的輕搖滾曲帶來狂喜;另一首悲傷而深沉,叫做《嘿,裘德》。羅蘭顯然知道第二首歌,他跟著音樂哼唱起來,雖然他嘟囔的歌詞和車內音響裡放出來的迥然不同。她問起比爾,他說這個樂隊叫做甲殼蟲。

“用這作搖滾樂隊的名字可太好玩了。”蘇珊娜說。

派屈克正和奧伊擠在鏟雪車窄小的後座裡,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頭,看到他舉起一路不曾離手的畫板,畫到一半的羅蘭側像之下,寫著:“披頭士,不是真的甲殼蟲。”

“不管怎麼拼寫,用這個詞兒做樂隊名真的很有趣。”她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派屈克,你有感應嗎?”他皺了皺眉頭,雙手一擺——那是在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換了一種問法。“你能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嗎?”

他聳聳肩笑了。這是在說我不知道,可她覺得派屈克知道。她想他心裡很明白。

3

他們是晌午時分抵達“聯邦邑”的,比爾在那裡給他們做了一頓美餐。派屈克把他那份狼吞虎嚥地吃掉之後,就坐到了一邊,奧伊蜷在他腳下,他不停地描畫著餐桌旁的幾人。那裡曾經是個公共休息室。這個房間的四面牆全被電視螢幕覆滿了——蘇珊娜估計至少有三百多個螢幕。這些裝置肯定是最後安裝上去的,因為有不少還能工作。幾個螢幕上顯示出圍繞匡西特小屋的起伏的小山,但大多數鏡頭裡只是雪花一片,還有一個螢幕上只有一排又一排閃爍的波線,蘇珊娜多看幾秒都會覺得反胃。那些雪破圖幕,比爾說,以前專門用來放大繞著地球旋轉的人造衛星傳送來的影像,但衛星上的攝像頭早就沒用了。而那個波段閃爍的螢幕更有趣些。比爾告訴他們,就在幾個月前,那個螢幕上還是黑暗塔。可是,突然有一天,影象消融了,除了起伏的波線之外,啥也不見了。

“我認為血王不太喜歡上電視,”比爾對他們說,“特別是當他知道會有人前去陪伴他的時候。你們不再來點三明治嗎?還有好多呢,我向你們保證。不要了?那麼,湯呢?派屈克,你還要嗎?你太瘦了,你知道的——太、太、太瘦了。”

派屈克卻把畫板轉過來,讓他們看一幅新畫,畫裡的比爾正向蘇珊娜鞠躬,一隻金屬手上託著一盤切得齊齊的三明治,另一隻手上則端著冰茶壺。和他筆下的所有畫作一樣,遠遠超出了漫畫的水準,而且還是那樣神速,快得堪稱離奇。蘇珊娜鼓起掌來。羅蘭笑了笑,讚許地點點頭。派屈克咧嘴一笑,牙齒抿得緊緊的,這樣一來就沒人看得見他嘴裡的空洞了。隨後,他又翻過一張紙,畫起了新畫。

“屋子後面有一些小車,”比爾說,“大多數都不能用了,但有一些還行。我可以給你們一輛四輪驅動的卡車,雖然不能擔保它執行完好,但我相信開到黑暗塔還是沒問題的,因為從這裡過去只有一百二十輪距。”

蘇珊娜頓感心緒不寧。一百二十輪距,也就是一百多英里,甚至還不到。那麼近了!近得讓人脊背發涼。

“你們不會喜歡天黑後靠近塔的,”比爾說,“至少我不會那麼做,考慮到塔裡的那位新住戶。不過,對你們這樣了不起的行者來說,何妨在路邊紮營再熬一晚?不會熬多久的,我該這麼說!宿營最後一夜之後(眾神明鑑,你們極有可能需要抵擋偷襲),明日晌午,你們就會抵達目的地了。”

羅蘭默默思忖了許久。蘇珊娜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呼吸,看他在深思的時候她幾乎想到屏氣。

我還沒準備好,她的一部分這樣想。還有更神秘的一個部分——記得每場夢境細微的差別的那個部分(反覆而遞進的夢)——卻還想:我一點兒不想去呀。一點兒都不想。

最後,羅蘭說道:“謝謝你,比爾——我相信,我們幾人都非常感謝你——但我認為,我們只能謝謝你的好意。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私心裡覺得,明日,未免太快了。我聽從心聲,決定我們步行完成餘下的路程,就像我們先前一路走來那樣。”他深深吸了口氣,再舒緩地撥出。“我尚未準備好抵達塔。尚未準備充分。”

你也是嗎,蘇珊娜大吃一驚。你也一樣。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為了我的心、我的意。也許,甚至還為我的靈魂。”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留放在丹底羅藥櫥裡的羅伯特·布朗寧的詩歌影印件。“這裡寫了一些文字,說的是:最終決戰,或是最終的痛苦來臨之前,要記取曾經的歲月。說得很好。也許,這首詩所說的——早到的、快樂的前兆——才是我真正需要的。說不好。總之,我認為我們要步行前去,除非蘇珊娜反對。”

“蘇珊娜不反對,”她靜靜地說,“蘇珊娜認為這才是高醫妙著。蘇珊娜只有一個意見:拒絕被人拖在後面,活像根排氣管。”

羅蘭感激(也許還包含了矛盾)地朝她一笑——這幾天裡,他似乎有點對她心不在焉——接著又扭頭對比爾說:“我在想,你有沒有可拖的人力板車?我們不得不帶點裝備……況且,還有派屈克。他不能一直步行。”

派屈克露出一絲惱怒。他把手臂平舉、折起,握起拳頭,鼓起肌肉。結果——捏著畫筆的胳膊只在上臂突起鴨蛋大小的二頭肌——似乎頗令他羞愧,他立刻垂下了手臂。

蘇珊娜笑著過去拍拍他的膝頭。“寶貝兒,別傻了。你就像韓賽爾和格蕾特一樣在巫婆的地窖裡被關了那麼久,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久,可那不是你的錯。”

“可以確定,我有那樣的平板車。”比爾說,“還有一輛電池驅動的可以給蘇珊娜用。沒有也不要緊,我可以自己做。花不了一兩個鐘頭的。”

羅蘭計算了一下,“如果我們從這裡出發,到太陽下山前還有五個小時,我們可以步行十二輪距。也就是蘇珊娜說的九英里,或是十英里。按照這樣的速度慢慢走五天就可以到了,我耗費一生追尋不止的黑暗塔。我會在黃昏時分抵達塔,因為在無數個夢裡,我所見都是那樣的光景。蘇珊娜,是不是?”

內在的心聲——最深處的那個自己——悄悄說:四夜。尚有四夜可夢。應該足夠了。也許該說,夠多了。當然,卡會介入其間。如果他們真的已經逾越了卡所能影響的地界,那就不會——不可能——發生。但蘇珊娜現在相信:卡能延及每一個角落,甚而影響到黑暗塔。也許,卡本就是黑暗塔所蘊生的。

“那將很好。”她答道,聲音低弱。

“派屈克?”羅蘭又問。“意下如何?”

派屈克一聳肩,一隻手衝著他倆在半空搖擺一下,幾乎都沒有把頭從畫板上抬起來。隨他們所願,那個手勢便是這個意思。蘇珊娜尋思著:派屈克對於黑暗塔所知甚少,也就更不在意。話說回來,他為何要在意呢?他剛剛逃脫魔掌,肚子吃得飽飽的。對他來說,現在這樣就足夠好了。他失去了舌頭,但他可以自在地畫畫,畫出心聲,畫到心滿意足。她幾乎確信:對派屈克來說,這就像是一筆交易。而且……而且……

他也不太想走。他不想,奧伊不想,我也不想。那麼,會有何事降臨於我們呢?

她不知道,可古怪的是,她似乎毫不擔憂。卡會攤牌的。卡,還有她的夢。

4

一個多小時後,三人、貉獺和機器人比爾聚攏在一輛改裝小車前,看起來,那輛車就像是豪華計程車的放大版。四隻輪子又高又薄,轉起來悄然無聲。蘇珊娜心想,就算上面裝滿了東西,拖起來也會像羽毛一樣輕鬆呢,起碼,在羅蘭生龍活虎的狀態下是。但拖它上坡顯然會比較吃力,好在他們有一車的備用糧食可吃。二號將會走得更輕盈快捷……而且,她覺得前頭也不太會有高山險峻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平原地帶,一馬平川;所有冰雪覆蓋、樹林綿延的山頭都已被拋在身後。比爾給她弄來一輛電力驅動的單座小車,比高爾夫球場車更迅捷。她被拖在羅蘭身後(“像根排氣管”)的歲月結束了。

“要是你們再給我半小時就好了,我可以把這裡磨得光滑些,”比爾說著,還在切割邊緣轉動著三根手指的鋼手掌,這輛二號車其實是從一輛舊馬車上截下來的。

“我們多謝你的好意,但其實不用如此精益求精了,”羅蘭說,“我們會在上面蓋上獸皮,就不會刮手了。”

他等不及要上路,蘇珊娜想,畢竟是時候了,為什麼不呢?我自己,我也渴望離開。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它去吧。”比爾說著,聽來有幾分失意。“我猜,其實是我不想看你們走。不知道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人?”

沒有人應聲。誰也不知道。

“屋頂上有個超大音量的喇叭,”比爾說著指了指聯盟邑。“我不知道怎樣的特殊情況需要警報——也許,放射物質洩漏,或是這樣那樣的攻擊——但是我很清楚,方圓百輪距之內都能聽到這隻喇叭的警報聲。還能再遠一點,如果風向適當的話。如果我發現了什麼人、你們認為正在後面跟蹤的那個人,或是功能尚存的某些動感感測器捕捉到他的蹤跡,我就會開啟警鈴。你們應該可以聽到。”

“多謝你。”羅蘭說。

“要是開車走的話,你們輕而易舉就能把他甩掉。”比爾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你們會立刻到達黑暗塔,永遠不用再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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