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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羅威,土生土長的伯靈頓人。父親是牙醫,母親是當地頗有名望的慈善家,兩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他從小便立志成為一名傳教士。

從柯羅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來看,他個頭不高,肩膀卻很寬闊,雙肩之間的小圓腦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兒。這枚橡子兒上綴著兩撇無精打采的八字眉,眉毛盡力向兩側撇去,幾乎和健茂的絡腮鬍子連綴在一起。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雙湛藍色的細長眼眸,始終散發著頑童般的光芒,感覺他對整個世界充滿豐沛的好奇,從未厭倦,也從未長大。

正因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柯羅威教士是個虔誠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兒異想天開。

比如他經常在佈道前用教堂的管風琴彈奏拉格泰姆——一種剛剛流行於新奧爾良的黑人音樂,或者在《聖經》裡夾入托馬斯·納斯特的諷刺漫畫明信片,分發給信眾。他甚至學過捷格舞和拖步舞。總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藝術,柯羅威教士都有興趣帶進教堂嘗試一番。很多人覺得這實在太離經叛道,不過柯羅威教士很固執,他對這些意見統統置若罔聞,繼續我行我素。

“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瞭解它,它最瞭解我。”柯羅威教士固執地說。

在他四十五歲生日過後的第三天,柯羅威教士接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公理會差會的藍白信函。美國公理會差會負責海外傳教事務,每年都向東亞、南亞、中東和非洲派遣許多傳教士,去開拓上帝的領土。這一年,柯羅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中國派遣推薦名單上。推薦人認為他信仰堅定、性格強韌、頭腦靈活,是去東方傳教的最佳人選。

當時去中國傳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據說那裡衛生條件非常差,氣候不好,當地人充滿了敵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沒有堅定的信仰,很難踏入那片荊棘之地。

柯羅威教士小的時候,在伯靈頓的公立圖書館讀到過一本《馬可·波羅遊記》。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書中描繪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飄在落日邊緣的晚霞——神聖、神秘,並且遙不可及。現在看到這封信函,柯羅威教士天性中屬於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甦醒了,跳著叫著,伸出手想去抓住天邊的彩霞。

於是,柯羅威教士抑制住內心的雀躍,拿起鋼筆,決定接受這份使命。他對於神秘的東方一直懷有強烈而矇昧的好奇,這次前往中國,到底是為了散播主的福音,還是想滿足好奇心,連他自己都無從分辨,抑或兩者兼有。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獄,再上天堂。

公理會差會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為了做充足的準備,柯羅威教士再次前往伯靈頓圖書館,那裡存放著一套完整的《中國通訊》,裡面記錄了關於那個古老帝國的方方面面。就在這次查詢中,他讀到了華國祥的故事,為這個絕妙的主意而震撼。

他決定效仿這位先賢的故智,自己掏腰包購買了一臺愛迪生公司的最新型電影機和幾盤膠片,準備帶去中國。柯羅威教士相信,這將對他的傳教事業大有裨益,重現華國祥在歸化城的奇蹟。

在這一年的夏天,柯羅威教士帶著他的電影機,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輪船橫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來和中國相關的書籍、公理會雜誌和傳教士的書信,發現這些記載對那個東方大國的描述混亂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許多盒拼圖混在一起,無法拼湊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圖景。

每到這時候,柯羅威教士會放下書本,站在船頭向遠處的東方眺望。他能看到,泛著蒼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風的吹拂下緩慢而優雅地翻卷著,墨綠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的魚缸裡盛滿了液態的祖母綠寶石,虛化的邊界漫延至視線與地球曲面的切點,寬闊到無法用任何東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就像草原?

柯羅威教士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一望無際的碧海綠浪,和腦中的草原圖景逐漸重疊。他覺得這個幻想,遠比書籍中的描述更顯得真實可信。

這些雄心壯志的牧者首先抵達上海,短暫休整後又前往北京,住在燈市口油坊衚衕的公理會華北總堂。這裡在庚子事變中曾被義和團燒燬,重修的教堂剛剛落成不久,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四層哥特式建築,四邊鑲嵌著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聳的十字架尖頂在四周低矮四合院的比照下顯得鶴立雞群。教堂兩側凸起的幾條灰白色大理石基座格外受當地人青睞,他們把它形象地稱為八面槽。

教士們在燈市口教堂接受了為期半年的訓練,學習艱澀的中國官話,學習當地繁複的禮節和習俗,試著瞭解這個古老帝國的一切。柯羅威教士在語言方面表現出了耀眼的天分,很快就能生澀地與當地人溝通,可惜他始終學不會擺弄那兩根小木棍。這種叫筷子的食具,就像這個國家的哲學一樣,奇妙而難以捉摸,控制它比控制一匹烈馬還難。

另外一個小小的打擊,是關於電影機的。北京城比柯羅威教士想象中要開化得多。據說在幾年前,那位神秘的中國皇太后舉辦七十歲壽宴,英國人就送了她一臺放映機。可惜在播放過程中,放映機轉速過高,點燃了膠片,引發了一場火災。皇太后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斷然禁止這東西進入宮廷。

但關於電影機的神奇,已經傳遍了整個北京城。很快在前門外的大柵欄大觀樓影戲院、西單市場內的文明茶園、東安市場內的吉祥戲院、西城新豐市場裡的和聲戲院,紛紛開始提供電影放映,成為京城一道西洋景。居民們對這東西,早已見怪不怪。

這讓柯羅威教士多少有點兒失望,他本來以為自己不遠萬里帶來的這東西,會讓北京的民眾像看到神蹟一樣驚歎,結果連流行都算不上。隨即教士安慰自己,也許在更偏遠的地區,電影機仍舊是一件稀罕的東西,那裡的人應該會喜歡的。

說到那位皇太后,柯羅威教士聽說過很多傳聞:她的肆意妄為,她的異想天開,還有她與幾乎整個世界宣戰的瘋狂。不過她現在已經死了,連同那些傳說與無數價值連城的珍寶一起被埋入深深的陵寢,只剩下一座被掏空了的森冷空城。

曾經在一天的清晨,柯羅威教士獨自乘坐黃包車路過天安門。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遠處巍峨而古老的紫禁城。此時的它正沉浸在淡藍色的晨靄中,宮殿輪廓模糊,無比安靜,如同一位衰朽的老人坐在藤椅裡沉沉入睡。它也即將——或者說已經——死去,正如那位皇太后一般。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和那位已經死去的皇太后有那麼一點點關係。

公理會這幾年在華髮展狀況不算太好,領聖餐的信徒數量停滯不前,而且主要集中在廣東、福建和華北的一些地方。總堂希望這些新來的教士能夠深入內陸偏遠地區,去開拓新的疆域。

所以在為期半年的培訓結束後,總堂急不可待地認為他們已經具備了足夠的技能,可以履行職責了。

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柯羅威教士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總堂的休息室內。這裡懸掛著一張中國地圖,紅色圖釘代表這個區域已經有了本堂教士,沒有圖釘的地方則意味著公理會尚未進駐。地圖上只在沿海有孤零零的幾枚紅點,大片大片全都是空白的疆土。

他們被告知可以在紅色圖釘之外任意選擇。但這些教士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他們對那些地方的瞭解完全是一片空白。

柯羅威教士安靜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掃過地圖。這張地圖繪製得十分詳盡,上面勾勒著各個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不同於美國,這些分割區域的線條蜿蜒玄妙,就像是他們所使用的漢字一樣。整個中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由許多彎曲線段組成的漢字,蘊藏著複雜而細膩的意味,如同一首晦澀幽深的中國詩。

柯羅威教士決定聽從自己的內心,他閉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禱。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地圖上的一個地名躍然而起,跳進他的視野。

那是兩個漢字:赤峰。

他的漢語學習成績不錯,知道這兩個字的意義,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紅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衝破雲霧,直刺蒼穹。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它的漢語發音像天使在遠方吹起號角,令他的胸腔微微顫動,內心沸騰燒灼起來。

為何會和一個陌生的地名有這樣的共鳴?在柯羅威教士的理性尋找到答案之前,感性的強烈衝動已經驅使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用嘴唇親吻指肚,然後點在那個地方。

根據總堂不算詳盡的記錄,赤峰是一個直隸州,屬於北直隸的一部分。在它周圍是一些蒙古王公的領地。這個地方在北京東北方向,位於直隸、滿洲和蒙古草原的交會處,距離北京大約兩百五十英里,人口十萬左右,分散在南北七十英里、東西一百五十英里的廣袤草原和沙漠中。

這豈不是和華國祥在歸化城一樣的境況嗎?柯羅威教士欣喜莫名,堅信這一定是上天給予的啟示。

總堂會督告誡他,那裡土地貧瘠、氣候惡劣,是塞外苦寒之地,當地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牧民,不易溝通勸化。柯羅威教士回答道:“如果不是艱苦之地,又怎能彰顯出主的榮光?摩西面臨紅海之時,難道不是對主依然充滿信心嗎?”會督聽到他這麼說,只得放棄勸誡,和同僚聚在一起,祝福這位勇敢而堅定的弟兄。

接下來,柯羅威教士興致勃勃地投入到準備工作中來。他設法從多個渠道蒐集了一些資料,想搞清楚自己即將前往的這座叫赤峰的城市,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和很多動輒可以上溯千年的中國城市不同,赤峰出現的時間其實相當短。

清朝皇帝為了維持在蒙古草原的統治,將草原的部落分成了若干個盟和旗,由當地大大小小的領主統治。這些領主不必向帝國交稅,只承擔一些禮儀和軍事義務,旗下無論山川牧場還是領民,都屬於他們的私產。

其中最靠近京城的兩個盟,一個叫卓索圖盟,意思是驛站;另外一個叫昭烏達盟,意思是一百棵柳樹。這兩個盟內通直隸,外接蒙古和關外,商路十分繁盛,居民有蒙古人也有漢人。在兩盟之間的英金河畔、紅山腳下,有一片得天獨厚的平原地帶叫作烏蘭哈達。烏蘭哈達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是駐留休憩的良所。北上和南下的商旅走到這裡,都會停下來休整。久而久之,烏蘭哈達開始出現漢人的定居點,再後來,慢慢形成了一個商業色彩濃厚的大鎮子,以漢人為主,也有許多蒙民來做生意,成了東蒙最重要的一處商埠通衢。

這個叫作烏蘭哈達的鎮子跨越兩盟,而且聚集了許多不屬於札薩克(清朝對蒙古族住區各旗旗長的稱謂)的自由平民,無論行政管理、稅收、司法還是防務,都會產生很多問題。朝廷單獨把這一片區域從兩盟抽出來,設立了一個烏蘭哈達巡檢司,歷代以來名字不斷變化,就在前兩年,才改成了直隸州,直接由承德府管轄,定名為赤峰。

在柯羅威教士眼中,這真是一個頗為奇妙的城市。赤峰這個地方,始終處於一種曖昧和矛盾的狀態。它既位於草原,同時又屬於內地;它的周圍明明都是草原札薩克們的私人領地,卻像中原那些縣城一樣接受朝廷的直接管理;它的大部分領土是富有濃郁蒙古風情的遼闊牧場,城裡卻是鱗次櫛比的各色漢人商鋪;牧民們趕著牛羊走過草地,商路上的客商們南來北往,日夜不斷,耳邊繚繞著喇嘛們吟唱的經文。它被數種文化一起哺乳著,停留在邊緣地帶,並不徹底偏向任何一邊,這使得它擁有了兩副面孔。你很難說清哪一副面孔才是本來面目,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這座城市,會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

查完資料的當天晚上,柯羅威教士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漫步在一座紅色的山峰之上,山峰的最頂端是一位女子。她挺立在最高處,呈現出與山腳下那座城市相同的特質:她同時擁有兩張面孔,一張粗獷豪邁,似是飽經風霜;一張精緻細膩,還略帶了點憂鬱。兩副面孔不停旋轉輪換,教士卻始終無法抓住它們停下來的一刻,無論他怎麼向上攀爬,都無法觸碰到女子的紅色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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