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抵不过什么,但也算是个弥补,扭曲的、凄凉的、可笑的弥补。
宋澄合忽然勾起唇角,勾出一个很久很久没在她面上出现过的凄清笑容:“翩儿,我做错了吗?”
“错了。”李翩答道。
“我、哪里、做错了……”宋澄合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地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句话的答案。
但李翩却还是郑重地回答了她:“除却你自己腹中胎儿,周小娘子的孩子也是你杀的,还有当年我父亲纳的那个胡妾,她和她的孩子全都为你所害。你杀她们,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断子绝孙。我父亲用他的权势害了你,可你不该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下手。”
“冤有头债有主,谁令你受辱你就该找谁复仇,怎可妄害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一句,李翩忽地拔高嗓音,厉声斥道。
宋澄合望着李翩眼中的怒火,浑身抖得停不下来,两行浊泪顺着枯败容颜哀哀淌落。
时至今日,他们彼此都明白,眼下的景况已然是——无法拯救,无法原谅,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
待李翩走后,宋澄合撑着僵硬的身体从菩提树下站起,踉跄着走向石案,打开了李翩留给她的那方锦匣。
匣子里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但宋澄合一眼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料子。她伸手捏住布料边沿,将白布从匣内抽了出来。
那白布很长也很轻,一拎出来就飘飘荡荡地迎风蹁跹——那是三尺白绫。
宋澄合拎着白绫转身往香室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方好像有人在一声声地呼唤她。
“小鹰。”是母亲在唤她。
“小鹰。”是姐姐在唤她。
“小鹰。”是阿克苏在唤她。
先是母亲,而后姐姐,最后是阿克苏,这些爱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去了彼岸,也许他们眼下都在彼岸等着她,大家要一起投胎转世,去往下一个轮回。
“小鹰,下辈子,一定要自由自在。”她闭上眼睛,偷偷许了个心愿。
*
是夜,宋澄合于菩提园香室自缢身亡。
第129章一切众生病(4)请殓君子骨,葬去群……
辛酉年,秋。
七月廿四,孟秋,河西王沮渠玄山于敦煌城外暴毙,其弟沮渠青川阵前嗣位。
七月廿五,敌军夙夜高呼“诛杀李凉州”,敦煌城内再次人心惶惶。
八月初一,卢水营攻城,戍卫军与玉门军皆有兵士阵亡,高昌救兵迟迟未至。
八月初六,卢水营再次攻城,朱明门险些失守,高昌救兵仍未至。
八月十一,连日天降大雨,雨后龙勒水暴涨。
八月十五,中秋,敌军于望京门外挖掘工事,意图引水灌城。
八月廿四,城外敌军依旧高喊“诛杀李凉州”,城内众人皆如紧绷之弦。
八月廿九,玉门军出城与敌军交战并破坏灌城工事,其时战况惨烈。
九月初一,敦煌诸人至此皆知,高昌救兵不会来了。
九月初五,敌军灌城工事将毕,城防告急。
九月初九,重阳,凉州君李翩与玉门大护军云安喜结连理。
九月初十,凉州君继母宋澄合自缢于菩提园香室。
九月十三,凉州君于须罗斋设宴,敦煌城诸官员皆来赴。
*
仍是在须罗斋,当初的那些人今日又聚在了一起。
食案依旧整齐地摆着,诸人各自落座其后。只是案上已没了姑墨红颜和甜阿恰,驼掌、缹豚和羊乳杏酪这些稀罕吃食也都不见,只有每人面前一碗豆羹,一碗盐菜,再加一小碟佐餐的八和齑,便是此次筵席的所有佳肴。
此刻,上座之人也已不是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本人。
李翩抬眼向斋内望去——索瑄、宋浅、张元显、令狐峰、李见书……这些人皆在敦煌城内担任要职。原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偏向,可是现在,因护卫家园之责,他们抛开分歧,全部站于一处。
这很好,李翩想。
他面前忽地浮现出当日为林瀚接风洗尘的那场筵席,同样的场合,同样的一拨人,彼时惺惺作态,十句话里九句刺。可是现在,虽无人说一句话,却胜过虚言十万句。
李翩将目光从在场诸人面上缓缓扫过,既看到了压抑着的哀戚,也看到了众志成城。
——索瑄会在他走后,承起敦煌太守的重担,为护家园而拼力。
——宋浅不再面带冷笑,此人肩上负着长史之责,纵使为了家中所敛钱财,也会将城池看顾好。
——张
弋
元显为安抚民众,日日奔波于城内里闾之间,明显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