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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帝七年,十月。

隨著淳國敗於離國,勤王聯軍的勢力暫時的衰弱了。而年幼的敖之潤無法主理政務,眀昌侯梁秋頌以“監國”的名義取得了畢止的全部權力。淳國名將,有”醜虎“之稱的華燁帶著三萬風虎精騎屯兵當陽谷耕種田地,和駐紮在帝都的離國五萬赤旅一萬雷騎形成對壘之勢。梁秋頌派遣使者,奉玉劍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諸侯們眼裡,這是決心誓死勤王的象徵。諸侯們在各自的宮中期待著新的決戰,以驅逐霸佔帝都的南蠻子。

這一年宛州漁業豐收,西瀛海有漁民說不小心誤入深海,曾經看見風鳥唳天,九轉盤旋而舞,之後飛向了西北方向。風鳥是傳說中飛鳥的帝王,它飛向的西北方,則是淳國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隱隱有風聲說要恢復東陸帝朝的繁華,還是得倚仗兵馬強悍的淳國。又有人上表皇帝,說理應加封梁秋頌,為諸侯樹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國對於這些訊息都保持著緘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過去。

南淮城。

東宮最高的“愛晴樓”上,呂歸塵扳著欄杆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空中盤旋的鳥兒。

夕陽半落在鳳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層碎金,整個南淮城朦朧在霧氣一樣的夕照中,隱隱的可以聽見遠處高臺上敲擊雲板的蒼蒼聲。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勝景,士族喜歡唱詠的。不過呂歸塵卻並不那麼喜歡,這裡的屋子總是那麼高,走到哪裡都是看不盡的亭臺樓閣,把遠處的草木還有天際的浮雲都給擋住了,他尤其不喜歡高聳的宮牆,走在牆下感覺那牆就沉甸甸的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的沉重起來。

他很懷念草原,懷念站在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盡頭的感覺,那裡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碧藍,常常騰起白色翼梢的大鷹,飛得高傲而孤獨。

他到達南淮已經是第四個月。九王回返北陸,鐵顏和鐵葉又不能跟進宮來,這裡只剩他一個人。他知道這種生活只是剛剛開始,卻沒有結束的期限。

“呵呵,終於找到塵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愛晴樓看雀兒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呂歸塵轉過身來,看見方山細白的臉,上面兩條短平的眉毛壓著一對帶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呂歸塵微微欠身,“這裡開闊,可以看得很遠。我剛才吹笛子,看見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兒。”

“呵,雁也是雀兒啊,少主是逗方山開心呢。”

呂歸塵搖搖頭:“雁和雀兒是不一樣的。我們蠻族的牧人說,雀兒飛百尺,吃蟲子,雁兒飛千尺,吃魚蝦,大鷹飛萬里,吃牛羊。雁和雀兒不一樣的,能飛很遠,飛過大海。也許,是從北方飛來的。”

“北方?”方山笑,“塵少主這是想家了。其實北陸有什麼好啊,聽人說過,除了草還是草。也是方山這幾天疏忽了,明天從東宮裡面找幾個伶俐的下人帶塵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裡面,好玩的東西可多著呢,鬥狗鬥蟋蟀猜枚葉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裡聽人說演義,塵少主不是喜歡英雄麼?說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呂歸塵還是搖頭:“北陸也不都是草,還有牛羊,有大鷹,有鏡子一樣的湖泊,還有犛牛群和野馬群……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有我阿爸阿媽,有大合薩和蘇瑪……方都尉,要是你最親的人都聽不到你的訊息了,當英雄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略略回頭,方山的目光和他對了一下,隨即錯了開去。方山想這個孩子就是太認真了,分明只是個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塵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還要給您和煜少主開一堂晚課,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詩文了,塵少主可都還記得?”

“我……”

方山擺了擺手:“路夫子也是個死腦筋,塵少主將來領袖北陸,草原上幾十萬大軍一揮,說滅了誰,就滅了誰,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槍去伺候。學文字有什麼用?還怕找不著一個文筆好的寫戰書?不過這事情是國主吩咐,也要對大君有個交代,塵少主,我看我們還是先去趕晚膳。煜少主候著您呢,您不到,可不敢開席。”

呂歸塵被他拉下樓梯的前一刻,扭頭看了看那隻雁。它飛進了半輪夕陽裡,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顏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覺得天有些涼了。

“聖人者,於萬難之際,守衷不改,不以褒貶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敗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貴一也,聖人得其理,是謂聖也。”

路夫子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書房中迴盪,迴音朗朗。

東宮的書房,兩首各置了一張書桌,東首是年少的下唐儲君,西首則是蠻族世子。兩人穿著同樣的素錦長袍,相對而坐,呂歸塵有些笨拙的捏著毛筆,目光低垂,對面的百里煜斜眼瞥著他的動靜,一手托腮,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臉蛋。

“生死之間,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斷之時。聖人者,不驚,不懼,不急,不緩,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淵如行廣道,縱油鼎在前刀劍在側,亦信步越之。”

“喂!喂!”

呂歸塵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百里煜雙手攏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對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紙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麼?”

“我……”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

“夫為師者,授課以信,為徒者,求學以誠,”遠處,路夫子鏗鏘有力的聲音忽的一轉,變做了大喝,“我何曾許你們私下問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從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講桌上一記重擊,大步上前從兩個學生面前扯過試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嚇得把腦袋縮在長袍的立領裡,只露出忽閃的兩隻眼睛,等到路夫子迴轉身去,才極快的一吐舌頭,比了個鬼臉。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邊坐下,展開試卷,氣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著幾綹細須瞥了瞥第一張卷子,繃緊的神色緩和了幾分。

“還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辭其侶,信也’一句,有幾分先賢的遺韻,煜少主這幾日讀書算得上用心,不枉國主的期待。這張卷子,可題作甲等中。”

他又抖開下面一張卷子,才看了一眼,細須就急劇的抖動起來,兩隻眯縫起來的老眼瞪得滾圓,簡直要噴出火來。

“喂!”百里煜看著夫子暴作前的驚人表現,壓著聲音對呂歸塵大喊,“你不是一個字都沒寫吧?”

“這……這這,這簡直欺人太甚了!哪裡還有我一分半點的師道尊嚴?”路夫子哆嗦了一陣子,終於大喝出聲,抓起卷子奮力一把扔出。

一張薄紙扔不遠,半空中舒展開來飄落在地上,百里煜滿是好奇的探了腦袋去看,不知是什麼能把古板重禮的夫子氣成這樣。

那是墨筆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畫,最初似乎是幾個不規則的墨點,被點成了遠方羊群的背,而後近處刷了幾筆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紙角則是雁群,橫斜著穿過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頭,實在只能算是信筆的塗鴉。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裡,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著前方,瞥也不瞥呂歸塵一眼:“在下才疏學淺,蒙國主重託教習兩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慚愧。塵少主屢屢不聽教誨,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陸金帳國的英雄,刀馬無敵,看不上我這種酸腐的儒生。鄉里一個教書匠尚且知道知難而退,在下不辭館,真的有愧於塵少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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