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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和巴夯走進金帳,發現偌大的帳篷裡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兩人和遠處坐在黃金寶座上的比莫幹,此外甚至沒有一個侍衛。

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次召見的重要,一齊單膝跪下,“大君!”

“巴赫、巴夯,我召你們來這裡,是有事指派給你們去做。”比莫乾的聲音搖搖傳來,冷漠、蕭瑟、不容辯駁。

“是!”

“除了貴族們手裡的武士和奴隸,我們還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幹說。

“九帳兵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餘人,大君的飛虎帳還有九百個人能戰鬥,莫速爾家還有一千多個可用的男人,我們還能調動五千名奴隸,其它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貴族手裡。”巴赫回答。

“大概一萬人,曾經號稱二十萬個帶甲的男人的青陽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萬人……”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這一萬人,巴赫你指揮五千個受過訓練的武士,巴夯你指揮那五千個奴隸。我把我的纛賜予巴赫,把我的劍賜予巴夯,所有還忠於帕蘇爾家的男人都該聽你們的號令,違抗者你們皆可斬殺!”

巴夯心裡一驚,急忙趴伏在地下,“請大君收回命令!”

比莫幹把大君的兵權分為兩半,授予了他們兄弟,這是青陽部歷史上從未聽聞過的事。

巴赫遙遙看著比莫幹,說得極慢極靜,“北都城還在大君的掌握中,請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們兄弟會拼死守護帕蘇爾家的尊嚴!”

“我不是一個好將軍,打仗不是我所長,我把權力授予你們,恰恰是要你們幫我守住這座城!”比莫幹擺了擺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的忠誠,我還需要你們更加忠誠,因為北都裡依舊忠誠的人已經不多。”

“大君不能這麼說……”巴夯急了。

“巴夯,不要以為這些天我在金帳裡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會,是因為再召集大會,已經不會有什麼人來了。貴族們對我這個大君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們現在驚慌得像是被狼圍困的羊群,已經沒有了戰鬥的心,他們只想知道狼什麼時候進攻,要吃幾隻羊才能吃飽,會不會吃到他們,之所以現在還沒有人來要我和朔北部和談,是因為狼主已經立下屠城的誓言,誰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貴。而牧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親人,吃的也漸漸不夠,他們也怨恨我這個大君,是我不如父親,父親能在最糟糕的時候守住北都城。我卻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陽部的兵力和鬥志而已。”比莫幹慘淡地笑笑,“巴夯,你們代我指揮守城,城裡的人會更願意相信吧?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們不用照顧我的臉面。”

“大君!”巴夯急得想站起來。

巴赫按住弟弟,擺了擺手。他不再說話,默默地彎下腰去,雙手交疊在地上,額頭抵著掌心,這是蠻族人最嚴肅的大禮,是極高的許諾和誓言,巴夯沉默了片刻,也和哥哥一樣行大禮。

比莫幹說得沒錯,其實現在說什麼別的不過是照顧大君的面子。北都城成千上萬的帳篷裡,男人女人都小聲地議論著大君的無能和一意孤行。如果最初和朔北部和談,損失的不過是些牛羊;如果開戰不是以那個狂熱的老奴隸木黎為統帥,傷亡大概不會那麼慘重;如果不是誤信了只有十八歲的阿蘇勒大那顏,相信他在東陸學的兵法,就不會有第二次的覆滅。鐵浮屠滅了,九王從第一次交戰的戰場上救回來的虎豹騎也滅了,連鷹一樣的鬼弓武士也只剩下區區幾十人和一個失去了一條胳膊的首領不花剌……原本草原的霸主青陽部在新大君幾次錯誤的決斷下面臨著滅族的危險,他們已經虛弱到朔北部都不願意和談的地步了。

貴族們在煽風點火,勸說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牆守衛,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現有的人手,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別讓那些餓得發瘋的窮人進來搶吃的。貴族們需要節省糧食,把多餘的都集中起來喂好戰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許還有逃離的機會。而窮人們已經不顧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們敢做掉腦袋的事,兩天前,幾百個窮苦的牧民襲擊了一個貴族的寨子,被趕來的武士們從寨子外圍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們沒投降,而是扣著裡面的人質,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東西,喝光了僅存的烈酒,之後強暴了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貴族女人們,殺死了她們,醉醺醺地拔刀衝出來,也不披甲,一個個死在刀下。

貴族們還在想怎麼活下去,窮人們已經在想怎麼死了。巴赫去看了那片被襲擊的寨子,滿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屍首堆在一起,空氣裡瀰漫著讓人作嘔的血腥氣,那些窮苦牧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發瘋一樣的吃肉、喝酒、強暴女人,巴赫能嗅出那寨子裡濃重的死氣,那些窮苦牧民不是為了活命都鋌而走險,他們根本不抱什麼希望了。

比莫幹解下腰間的鐵劍,用力丟擲,劍貼著地面一直滑到巴夯的面前,巴夯拾劍而起,和巴赫並肩出帳。巴赫拔了插在帳前的九尾大纛,兄弟兩人翻身上馬,在濃密的風雪中馳離金帳。

比莫幹沉默地坐著,聽著外面的馬蹄聲遠去,仰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俯視著寶座前空蕩蕩的一片,以往那裡站滿了躬腰垂首的人,總讓人覺得無比的尊榮,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沒有人了,寒冷的空氣悄無聲息地流動著,卻顯得比那窮苦牧民的小帳篷還要蕭索,讓人心裡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他無聲地笑了笑,拍了拍寶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這裡,才知道你為什麼變成那樣的性格……這個位置,真讓人孤單啊!”

他想這個黃金鑄造的寶座,真是距離整個天下最遠的位置,偏偏還有人為了這位置不惜去死。

班扎烈從寶座後方的一角無聲地閃出,走到比莫幹身邊,“大君,都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我也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比莫幹扭著看著這個忠誠的伴當,“大閼氏在哪裡?”

他忽然聽見了熟悉的、風鈴般的聲音從背後面來,叮叮咚咚的。他回過頭,看見白衣裳的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裡,低著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縫了貂皮邊的風帽遮住她的臉龐,只能看見半張霜雪般的臉兒,和耳邊垂下的銀色鈴鐺。

比莫乾站了起來,“蘇瑪。”

大閼氏蘇瑪微微點頭,比莫幹幾步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發覺那雙手冰冷。此時此刻,他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撫自己的妻子,只能雙不斷地擺動,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和起來。

“我就在帳外,隨時可以出發。”班扎烈說,“如果大君不改變主意的話……”

比莫幹低著頭,低低地嘆了口氣,“班扎烈,我知道叫你做這件事,是違背了你的本意……你是個勇敢的人,卻有一個懦弱的主子。”

“大君跟我就不用說這個了。”班扎烈在帳篷門前駐足,拉著簾子,並不回頭,“我們這些伴當,從跟上主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給主子了。何況,我知道主子不是沒膽的人。”

他出帳而去,偌大的金帳裡,只剩下比莫乾和蘇瑪。他們拉著手,四目相對,比莫幹輕輕伸手去撫摸妻子的臉,艱難卻又舒心地笑了笑,“蘇瑪,到頭來,我還是個沒用的男人啊。”

蘇瑪瞪大眼睛,伸手搖了搖,讓他別這麼說。

比莫幹看著自己的腳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他說出來覺得澀澀的,可還是必須出口,這也許是他最後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他鼓足了勇氣,“我知道在你的心裡,我一直是不如阿蘇勒的……”

蘇瑪渾身一顫,長長的睫毛忽閃,目光卻垂了下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那麼悲傷,那麼絕望,他也是個孩子,卻站在你面前,對著九王的劍,把兩隻胳膊張開護著你,就像是一隻護雛的母雞似的。”比莫幹說了出來,心裡反而輕鬆了,笑笑,“他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麼……可是他為了他要保護的人,是什麼事都可以去做的啊!你這麼覺得……我從沒怪你,只是很妒忌。”

他抓了抓頭,“今天我能決心為你做這件事,心裡很是開心,覺得自己終於有什麼可以比上阿蘇勒了,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蘇瑪輕輕伸出手,捧著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剛才摩裟的結果,她的手微微透著暖意。比莫乾的心裡一顫,他伸出雙臂,把妻子狠狠地抱在懷裡。

“蘇瑪,我是愛你的啊……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我第一次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我覺得那是天雷地火,幾乎把我給燒焦了。我生下來覺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沒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對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寶刀啊、名馬啊、女人啊,反正沒了還有新的,草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要什麼沒有?可看著你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真蠢,盤韃天神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給我;我在乎的,距離我總是那麼遠,那不是一匹烈馬可以馴服,也不是一件寶物可以去搶奪,”比莫乾的聲音微微顫抖,“那是我熬盡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個女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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