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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塬家牌樓前的臺階下,雙手搭在膝蓋上,叼著根草,齜著牙,草尖驕傲地指著天空。

中午的太陽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裡難得的好時候。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夾襖,棉布面上開了好幾處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個大洞,冬天颳風的時候冷氣唿唿地往裡灌,所以他總得把胳膊夾緊了,現在這個天氣穿著它卻有點熱得讓人不能忍,下身是條只到腳踝的單褲,倒還沒破。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從家鄉帶來的,他是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去撿衣服穿的,畢竟祖上憑著軍功封過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沒料到十五歲的人長個子奇快,小半年的時間,褲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蹲在那裡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為易小冉這個壞習慣而拒絕僱他的,他看人總是從腳看起,順著往上看,最後才看對方的臉,讓人覺得有點陰陰的,心裡就不太痛快。其實仔細看易小冉的眼睛會發現他的眼神一點也不陰,瞳仁黑而且大,有幾分野,有幾分傲氣,卻難得的乾淨。易小冉這個習慣是他母親教他的,說看一個人的身份,從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誇耀的人把錢都花在衣服腰帶或者佩刀上,不惜裝金嵌玉來標榜身份,但是鞋會暴露他的本質。世家子弟一定很講究鞋,因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雙不合腳的鞋更加讓人難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貴,貴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樣,用料倒未必很特別,所以那些有點錢又喜歡裝模作樣的人往往不會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後,一個人的鞋子越是乾淨,他的生活就越優渥,在易小冉的家鄉,有些人靠著租大車給來往的行商發了點財,也處處學世家子弟的派頭:佩劍、薰香、說話文縐縐的,可是他們鞋底不可避免地沾著馬糞。

易小冉的母親總帶著一點點懷念說起她嫁入易家的時候家族裡還有幾百畝土地和一片莊園,進進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廚做了一碗湯,連細蔥都有廚子幫她切好,她只要親手扇扇火,把蔥和鹽灑進熬好的魚湯裡,就算是她的廚藝了,公婆在幾個下人伺候下喝了,都誇她賢惠,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碰過鍋,只需畫好精緻的妝,安安靜靜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點灰塵。

不過易小冉從別人那裡知道,母親嫁入易家的時候,這個鄉間大族已經是在死撐最後的光鮮場面了。易小冉的父親好賭,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輸給別人了,不兩年,人家找上門來,易小冉的爺爺氣死了,奶奶傷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親怒火中燒,說那些賭友騙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沒回來。從易小冉有記憶開始,他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每天都去集市上買一些嚼不爛的菜葉,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臉兒很快就失去了光澤,常年操持著鐵鍋陶碗,曾經白嫩的手上溝溝壑壑,裡面填滿了黑灰。

易小冉討厭總是想起這些,蹲得腿也麻了,於是站起來跺了跺腳,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藤編的鞋子,沒有襪子,露出腳趾,趾甲裡漆黑。

“跺什么腳?觸人黴頭啊?”旁邊經過的一人吼了一聲。

有些地方鄉下有個習俗,路過服喪的人家門口要跺跺腳,表示把晦氣踩在腳下了,把遊蕩的死魂也嚇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腳很不禮貌。易小冉從下往上一掃,打量了那個嗬斥他的人,一個叄十歲出頭的胖子,腳下一雙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裡面似乎還套著軟甲,腰間配著一把近叄尺長的劍,劍柄上張揚的掛著一塊佩玉。這顯然是個淳國世家子弟,但不是來自畢止那種大城,應該和易小冉一樣,在鄉下長大。這些日子天啟城裡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世兄別跟這種小鬼生氣,他沒見過世面,懂得什么?”胖子的同伴來勸。他們一共有五個人,風塵僕僕。

“看人的眼神真賤!”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裡一顫,怒氣更甚,也不聽勸,舉起鞭柄照著易小冉頭上敲打。

易小冉沒猶豫,兩隻胳膊鎖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懷裡一撲,手肘勐擊他的喉嚨。這一擊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沒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時間無法唿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後煺了幾步。他的幾個同伴大怒,二話不說,一齊撲了上來。易小冉雙手護頭,卻被人一腳踢在膝蓋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幾乎要背過氣去,只能拼命地抱著頭,強忍著。那些人一邊大聲地咒罵,一邊抬腳往他背上踩,灰塵嗆到了易小冉的鼻腔裡,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給我一把刀……給我一把刀……”這個念頭把他的腦海裡燒得一片火燙。

塬家牌樓的對面,一條小巷的出口處,一個戴著斗笠的黑衣男人靠著牆,默默地看著易小冉和那五個人在灰塵裡撲打。他笑笑,嘴唇上的鬍鬚輕輕一動。

那些外地初來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痠痛,罵罵咧咧地走了。那個胖子最後衝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鄉話罵了一句什么。周圍的行人自顧自走過,就像什么都沒看見,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會兒,費力地抬起頭搖了搖。他的腦袋裡嗡嗡地叫著,眼角痛得厲害,大概是裂開了,身上更是無處不痛。他爬了起來,轉頭看時那幾個人已經走得沒影兒了,只能拍拍頭髮上的灰塵,再拍拍褲子。那條塬本還沒有破口的褲子如今從後臀到膝彎裂開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補好了。易小冉捂著那個裂口,默默抬起頭來,看見不遠處那個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樹下,靠著小巷的牆,對他緩緩招手。

易小冉心裡一喜,然而還是剋制住了,拖著腳步穿過小街,跟著男人一起走進巷子裡。

“你說你上午會來找我。”易小冉看著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為我有個東西送給你,約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裡夥計說要讓客人試穿之後再改改,我說不必,夥計卻堅持說店裡百來年一直是這規矩,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男人轉過身,伸出手,手裡是一雙鞋。

易小冉心頭一跳,那真是一雙好鞋,就像他媽媽說的那種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雙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張青灰色的毛邊紙裡,絨布面,厚實的白布鞋底,針腳細密,形狀端正,透著股讓人覺得舒服慵懶的貴氣。最難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雙鞋子正合他的腳,大小寬窄厚薄都正好,就像這雙鞋子是隨著他的腳長大的。

“‘順意作坊’的鞋子,選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樣卻一定是。帝都裡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裡訂製的,而且只要在那裡訂過一雙鞋,他們一輩子都記得你。等你長大了,腳定型了,再去踩個腳印子,留下鞋樣。以後你只要派個人告訴他們你要新鞋,幾天工夫你就會收到一雙絕對合你腳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順意作坊訂製的。”易小冉說。

他看著男人黑袍下的腳,那雙腳上套著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幫磨得很舊了,皮面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紋。

“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個漁民,用不著穿那么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說。

“無功不受祿,‘順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禮。”易小冉拒絕了這個讓他心動的誘惑。

“只是見面禮,我想請你幫忙,”男人笑笑,“為什么那么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頭,斜眼看著男人,“一個人穿什么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只是雙藤鞋,還是你自己編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撿別人穿過的東西;”他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會光著腳跑來跑去,光著腳走路的,是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後。”

男人點點頭:“我倒也聽說過,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見客的。”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來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讓這顆腦袋扣上冠子。說吧,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不違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

“我要僱一個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膽子要大。我本來以為你很合適,但是你今天讓我有些失望,我也許看錯了你。”男人說。

“失望?有什么失望?我身手好,膽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兇勐起來,直直地看著男人。但是男人始終沒有揭開斗笠,易小冉沒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規矩,不僅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見客那么簡單吧?我雖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氣節。氣節是世家子弟的精氣神,是不是這樣?”男人又笑,上唇一抹鬍鬚一動一動的,彷彿嘲弄,讓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么樣?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沒屈過氣節!”易小冉大聲說。

“可是剛才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打你,你卻只是忍著,等他們走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條沒家的野狗。易家的後人可以被這么折辱么?你連這種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靈,冥冥中罵子孫不爭氣?你沒有反抗,因為你身手不夠好,膽量不夠大,最重要的,你還缺了一個世家子弟的氣節。”男人說著說著,還嘆了一口氣。

“你胡說!”易小冉心底剛剛熄滅下去的火苗勐地燎了起來,他臉漲得通紅,眼睛裡泛起血絲,想要撲過去給這個男人一拳。

“我怎么胡說了?剛才我看見的。”男人攤了攤手。

“那是……他們五個人!我手裡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讓他們幾個一輩子後悔,後悔把腳踩在了不該踩的人頭上!”易小冉像頭髮怒的牛犢那樣咧著嘴,重重地喘息,握緊拳頭揮舞。

“讓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說什么,而是敢做什么。”男人抓住易小冉的手。

易小冉掙扎了一下,居然沒有掙脫,對手的手勁奇大。男人扳開易小冉的手指,從後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進他的手心裡。那是柄一尺七寸長的短刀,鞘上一朵黃金的花,刀柄上綴著紅繩,抽出來看,刃口有著細密的地肌紋理,是柄極精良的折鐵刀。易小冉有些吃驚,單這樣一把刀,市面上便宜也要賣到幾十個金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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