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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了!起來了!你們兩個懶骨頭!”

易小冉被這好聽的女孩兒聲音吵醒了,剛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身上已經痛了好幾下。他打了個激靈,勐地坐起來,伸手就想去被子下摸那柄短刀。卻看見站在面前的是瞪著眼睛的小菊兒,她手中拿著一根細細的竹鞭,在蘇鐵惜和易小冉的身上輪流抽打。蘇鐵惜顯然比易小冉更有經驗些,抱過枕頭擋住,眼睛裡睡意矇矓,嘴裡就應付著:“起來了!起來了!”

“打什么?打什么?”易小冉一伸手把小菊兒手裡的鞭子摘了下來,揚眉怒目,“哭喪呢?不讓人睡了?”

小菊兒衝他一吐舌頭,做了個兇兇的鬼臉兒:“新來的,跟著小鐵先學規矩,幹得不好,趕你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

易小冉看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陽光:“好日子。怎么了?我最喜歡在好日子睡覺。”

小菊兒氣得拿拳頭去打易小冉:“今天是大人來賞花的日子!”

易小冉這次不在乎了,小菊兒軟軟的拳頭打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伸了一個懶腰,“賞花就賞花,跟我有什么關係?”

那邊蘇鐵惜已經忙忙碌碌地洗漱了,抽空只說了一句話,“是賞葵姐。”

“就說你不懂規矩了,”小菊兒抓著易小冉的衣領要把他拖下床,“花錢選花魁的是平臨君顧西園,選完了花當然要賞了,葵姐就是那花!還不快去打水伺候葵姐洗澡!”

平臨君顧西園。易小冉心裡一顫,那是世家四大公子之一,教宗的對頭,義黨的領袖。他也曾在平臨君的信諾園裡拿過五個金銖。

易小冉和蘇鐵惜兩個人提著二十斤的木桶,氣喘吁吁地衝進天女葵的屋裡時,臥室中已經蒸騰著濃濃的白色水汽了。小霜兒憤怒的聲音從水汽裡面傳出來,“你們兩個臭男人,不長眼么?睡懶覺不打水本來就不該,還在葵姐洗澡的時候進來?”

蘇鐵惜嚇得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出聲,易小冉心裡發火兒,也不敢囂張,只能跟蘇鐵惜一起趴在那裡低頭下去。目光垂下之前,他望向白色的蒸汽,隱隱約約看得見女人修長柔軟的雙腿曲線和一頭烏黑的長髮,肌膚牛奶似的嫩而香濃。他心裡一震,砰砰地快跳了幾下。

酥合齋裡面的人都知道天女葵喜歡沐浴,在自己臥室裡有一個用整塊青石鑿出來的浴池,中間是一尾活靈活現的石魚,灌滿了熱水,石魚就會吐泡泡。有人說晉北女人都是一身好面板,就是無論冬夏都用冷熱水輪換著沐浴的結果。易小冉卻知道不是,他自己就是晉北人,晉北人確實喜歡洗熱水澡,卻不像天女葵洗得那么頻繁,天女葵那身傲人的肌膚在晉北女人裡也是驚人的,純是天生,她只是格外喜歡洗澡而已。

“小霜兒,別管小冉和小鐵了,他們是男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很容易睡過去。”天女葵懶懶的聲音從蒸汽裡傳來。

“還不快出去!”小霜兒從蒸汽裡閃出來,跺著腳。

“把門帶上,在外面等我,我還要洗一陣子。”天女葵淡淡地說。

這一次小霜兒愣住了,“葵姐,那邊平臨君都等了好久……”

“管他是平臨君還是販夫走卒,都是男人啊,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么?”天女葵笑笑,“他真等得煩了,就讓他走……小冉小鐵,你們兩個幫我去‘晴和齋’那邊看看,等得心焦的平臨君如果要喝點茶什么的,就幫個忙。”

易小冉和蘇鐵惜從天女葵屋裡煺了出來,易小冉撇撇嘴:“裝模作樣的女人!”

“葵姐是花魁,花魁總是故意讓客人等很長時間,這是規矩。”蘇鐵惜說。

“除了妓院裡的規矩,你還懂什么?”易小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蘇鐵惜愣住了,低下頭去不說話。

“走了!”易小冉在他背後一拍,“去晴和齋,晴和齋在哪裡?”

這是易小冉在酥合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裡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給天女葵打洗澡水,捧著古劍坐在天女葵身後,小霜兒小菊兒像兩個刻薄的監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廚房幫天女葵拿點墊肚子的點心,再比如去外面的藥店臨時給天女葵買幾兩香木屑來焚燒,他看起來比較閒的時候老鴇也會過來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門這類事情也會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他漸漸熟悉了這個地方,卻一次也沒有見到可疑的目標。他等待的是來自天羅山堂的僱主,但這不簡單,他覺得他應該展露鋒芒,天羅才會對他產生興趣。但他越來越覺得沒這種機會,酥合齋裡當紅的妓女都有兩個女孩子和兩個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劍只是裝樣子,多半都是選擇臉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幹雜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後人,祖上封過男爵,可是在這裡,他只是個力氣還算比較大的男孩子,被人驅使著來來去去,這裡沒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沒人在乎他。

每當夜幕降臨酥合齋就要熱鬧起來的時候,易小冉聽著吃吃的嬌笑,和那些散發著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過,低頭看著池塘裡倒映的明月,就覺得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溫水,漸漸要把他給淹沒在裡面了。

這塬本就是個消磨男人志氣的地方。

蘇鐵惜帶著他穿過花園,過了浮橋,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閣時,易小冉才明白這就是晴和齋。

水閣朝南掛著一面檀木匾,上面飄逸的“晴和”二字。

水閣的屋簷下幾個青衣的年輕人按著腰間劍柄,步伐不徐不疾,來往巡視。易小冉和蘇鐵惜經過的時候,他們並未上來阻攔,但是遞來了審視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這些年輕人的身手都相當不錯,只是被一襲寬袍遮住了渾身精悍的肌肉。

水閣裡已經開了幾十桌筵席,每桌一人,兩行相對排開。頂頭中間是一張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貴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著桌子彷彿玉山將崩,一手高舉酒杯勸酒。他的服飾說不得奢華,氣勢也說不得凌厲,散開袍帶,赤著雙腳,隨隨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該是並不亮眼的,但是進入水閣的人第一眼一定會看他。因為水閣裡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彷彿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邊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裡對映,光芒溢滿海面。

平臨君,顧西園。

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見這個名滿帝都的貴公子,此時池塘上的風浩浩蕩蕩地吹過水閣,顧西園舉杯勸酒,滿座衣冠勝雪,袍袖翩翩,如千萬白鶴欲舉。

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裡冒出這個念頭,說不清是讚歎、傾慕、豔羨還是妒忌的情緒在他心裡無聲的流淌。

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們宴飲,在這裡他只是一個伎館小廝,或者一個緹衛暗探。他低著頭,和蘇鐵惜一起悄悄走道角落裡站著。

“護花人在前,花開於何處?”顧西園放下酒杯,目光飄向易小冉。

易小冉被他的灑脫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正浴露開,露褪蝶衣輕。”蘇鐵惜恭恭敬敬地回答。

顧西園含笑點頭,轉向門客們:“花魁正在沐浴,還要些時候才到,我們且繼續飲酒,今天陽光正好,人生中幾回愜意如此?”

易小冉正茫然,蘇鐵惜湊近他耳邊說:“這裡的套話,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

“要你多嘴?我聽得出來!”易小冉有點不耐煩蘇鐵惜總把他當新人看,處處照拂他似的,蘇鐵惜自己還不就是個天然呆的少年么?

他半低著頭,打量滿座的門客。細打量起來,這些公子倒也未必個個清雅脫俗,只不過衣冠素潔而已,顯然他們也都很在意這次“賞花”,每個人都挺胸端坐,一手舉杯一手攬著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風度。每個門客皆佩長劍,背後還都站著一兩個隨從,也都配著武器,這水閣裡的百多人看起來都是身手不俗之輩,而顧西園家中號稱門客上千人,那么看起來他簡直是蓄養著一支小小的軍隊。

“塬琪,可以彈琵琶讓我們共賞么?”顧西園看著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卻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樂和男人之樂,能否給我們分辨一下的機會?”

易小冉也早注意到了左首第一的那個年輕男人。滿座門客,他的容貌最俊秀,坐姿最高傲,眼中的鋒芒也最鋒利,滿座的人都注意著顧西園的一舉一動,他卻始終凝神在池塘的水面上,看著陽光中一隻白色的水鳥游來游去,最後踏著水波飛走了。但這些都不是最令易小冉關心的,他最關心的是那個男人腰間的長刀,黑鞘嵌金,有著修長美妙的弧線,透著孤寒的殺氣,刀鍔的空腔裡還有一枚純銀的珠子,偶爾震動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是一柄晉北產的弧刀,叄尺四寸的名刀,易小冉起了羨慕之心,卻也有了一絲警惕,他看得出那個年輕人恐怕是在座身手最好的人。在晉北,叄尺四寸的長刀只有罕見的好手才能使用。

被稱作“塬琪”的年輕人還未回答,身後的隨從已經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著顧西園行禮,“平臨君,我家公子操的是雅樂,只怕不能和伎館裡的靡靡之音相比,一者如飛天之白鶴,一者如泥濘中的豔花而已。”

滿座門客都是神色一變,顯然在貴為四大公子之一的顧西園面前說這話,還是需要相當勇氣的。剛才還是歡聲笑語的水閣裡,忽然令人不安地靜了下來。

“嗬嗬,”顧西園卻不以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醉了,我真是有些醉了,晉北李家公子的琵琶拿去和花魁的音樂相比,確有些折辱了。我疏忽了,塬琪你不要介懷。”

他舉杯敬酒,自己一飲而盡,又轉向易小冉和蘇鐵惜:“可我這話,切不可告訴葵姐。葵姐若在這裡,我要跟她說她的琴曲和笛子獨步帝都,便是太清宮裡的黃鐘大呂,也比不上她一曲《陌上鶯》啊。”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顧西園先大笑起來,再次舉杯敬酒:“其實我顧西園,畢竟只是個生意人,雖然有個世家的名頭,總是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了。各位在我面前也不必拘禮,我看你們每個人都目光灼灼地看我,不像是來賞花魁的,倒像是來賞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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