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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音靠著皇眷,懶懶地兩個人合騎一匹馬,鼻尖嗅到的是皇眷淡淡的幽香,雖然身上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快死的人還有什麼舒服可言?但是他心裡卻非常舒服。

風在吹,六音左眼前的髮絲在飄蕩,他的神志有點迷離,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睡著,隱隱約約之間,彷佛整個人,都輕輕飄了起來……他往一個地方走去,那個地方四面明亮,似乎輕飄飄地停留在空中,他走著,不知道為什麼往那邊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走得很猶豫,似乎忘記了一些什麼,而那些是絕對不該忘記的。

“六音……六音……”

有人在呼喚他,他卻忘記了是誰,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張望,那聲音,就越來越遙遠。

“六音!”突然之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白白的影子攔在面前,是一個裹著麻布的年輕人,眉目烏靈的,漂亮清澈的,卻透著一股濃重的鬼氣,“你再走一步,就離開人世,往生極樂了。你真的想去嗎?”

六音遲疑,“降靈?”他認得,這個人,不,這個鬼,是他在朝廷的時候,歸屬於五聖的降靈。傳說是已經在開封郊外的祭神壇飄蕩了一千多年的幽魂,他的屍身據說被埋在祭神壇裡,所以千年之後依然不能轉生。他和丞相府的聖香交好,據說,在樞密使容隱死後,降靈幫他死後還魂,令容隱死而復生,降靈應該算是很不同尋常的鬼了。

降靈雙臂攤開,在空中形成十字,緩緩地飄浮,“你再前進一步,就將進入地府。”

六音猶豫著,“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東西?”他遲疑,“我不走,我有東西忘記了。”

降靈的麻衣在風裡飄,“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我的屍骨在呼喚我,六音,你想清楚了,要往前走嗎?”他成十字緩緩地升起,“我知道你的心很快樂,你就此滿足了嗎?”

六音望著前面四面光亮、無上無下的地方,那裡,似乎有一股溫暖安全的味道,在迷惑著他,似乎有人在那裡對他保證,走進那裡,沒有痛苦,沒有疲倦,將會得到永無止境的休憩,在永遠不會改變的時光中,永遠地休憩……“我不走。”六音左眼前的髮絲在飄,他哺哺自語,“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降靈向上升起的身體漸漸消散淡去,就像一盞燈漸漸熄滅,“決定不走的話,無論要吃多少苦,都留下來吧。”他已經完全散去,六音還聽見他遙遙的聲音,“如果要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氣……”

如果要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氣……什麼意思?六音不懂,他此刻似乎恍恍惚惚,什麼也聽不懂,只是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降靈,降靈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了?他是鬼,他是鬼——突然之間,六音的腦中像啪啦一聲有個桎桔破裂了,他陡然醒悟過來,他的魂魄離體了!他在走向地府的路上,降靈必是受人之託,知道他有劫難,特地來提醒他。而那個能夠未卜先知,算到他有劫難的,除了同為四權的祀風師通微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他差一點成了鬼!如果那時候他再多走了一步!他忘記了什麼東西?他忘記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不肯走,那是什麼東西?

“六音!六音!”

皇眷!六音腦中陡然響起皇眷的呼喚,然後突然眼前一亮,所有的古怪的路徑和光亮都消失,眼前是一雙眼睛,充滿了驚疑不定、惶恐焦急。

六音笑了,“我回來了。”

皇眷本來伏在六音身上聽他漸停的心跳,心裡恐懼到了極點,她不知道呼喚了多少聲六音他沒有聽見,帶著那樣恬淡慵懶的笑意,居然就要一睡不醒!她恨他,每每在心裡立誓要他變醜,要他死,但是他當真變醜了,當真要死了,她卻比誰都害怕,甚至害怕得哭不出來!

就在她惶恐得不知道怎麼辦好的時候,六音差不多停了的心跳突然重新跳起來,他居然沒事人一樣睜開眼睛,說:“我回來了。”

他知不知道人家為他擔驚受怕了一整天?他知不知道,他如果就這樣睡著死掉,她會後悔一輩子?是她害得他魔功入體,是她打得他傷重無救,又是為了她,他才會在剛才差一點死去。如果不是怕她受到傷害,六音,沒有必要在賀蘭春山面前展露他昔年的容貌,更沒有必要,在身受重傷的時候,依然用傳音真氣,驚退了賀蘭春山。

“我回來了。”

皇眷一怔,從他身上緩緩抬起頭來,一把推開了他,臉色仍然蒼白,卻要勉強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可惜臉色蒼白眼眶發紅,根本就做不出來。

六音假裝沒看見她滿瞼都是擔驚受怕過後還沒有收回來的心有餘悸的表情,知道這個女人彆扭得很,左看右看,只見自己已經不在馬上,而在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裡,自己躺在馬車的軟榻上,皇眷卻半跪在地上,依靠在自己身邊。“這是哪裡?”

皇眷本不想回答,但是頓了一頓,還是低聲回答:“是我的馬車。”

六音低聲笑,“原來你三年來就是用這個跟著我,引著我到處去……”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但卻沒注意,依然笑道,“怪不得,我吃苦,你享受。”

皇眷眼圈有些紅,卻是咬牙道:“誰叫你自己笨,只會一個人到處闖。”

六音開始發覺自己似乎不太能動,除了左手,他似乎哪裡都動不了,“我在找你,我忙得很。弄輛馬車在身邊,沒事還要給馬兒喂草,你知道我懶得很,有時候三兩天都懶得吃飯,哪裡有這麼多閒情。”

“你又要享受,又想偷懶,這世上哪裡有這麼多便宜的事情?”皇眷白了他一眼,卻一個沒控制好,一顆眼淚,居然在這個時候滑過了面頰。她自己怔住,不可理解地看著眼淚跌在衣襟上,她顫聲道,“我,我幹嗎要哭……”再說話的時候,更多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摀住臉,“我幹嗎要為你這個禍星哭……”

六音用左手支力,讓自己坐了起來,在坐起來的時候,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後頸“身柱”、“神道”、“靈臺”,到背後“至陽”、“肝俞”、“膽俞”、“懸樞”,一直到腰部“腰陽關”、“十七椎”以下,全部被鬱結的真氣和傷勢堵死了,所以他現在是大半個廢人,“哭我殘廢了?”他開玩笑。

他居然還笑!皇眷用手去壓他的臉,“不許笑!”她又要哭,又要板起臉,結果在臉上就是一張怪臉,“你體內的淤血本來就要攻心,你本就要死了,要死的時候突然淤血散入了你四肢百骸,你不會現在就死,但是你,你卻成了殘廢,而且,你的武功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恢復……”

六音呵呵一笑,“原來這就是所謂“決定不走的話,無論要吃多少苦,都留下來吧。””他自言自語,“是我自己決定留下來的,所以,無論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氣,我都不能後悔,是不是?降靈啊降靈,你是這個意思吧?”他抬起惟一能動的左手,在皇眷眼前揮了兩下,“我還沒死呢,本來只能活一天,現在弄不好還可以活上十年八年,你還哭?拿酒來,我餓啦,你在我脖子上劃了個口子,又差點用衣帶勒死我,現在難道還想餓死我?”

皇眷忍不住要哭,又忍不住要笑,又羞又喜,猛地拿被單摀住了臉,她不習慣對人這麼好,在被單裡才說:“我這就帶你去吃飯,你別急,只要再過半個時辰,我們就到丹陽,丹陽有最著名的知味樓,我們去那裡吃飯,好不好?”

六音哈哈一笑,“好說好說,銀子在你口袋裡,你是財神爺,我是跟班的。”

皇眷蒙在被單裡,聽了這話,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曾經,倚馬偎欄,笑擲千金的六音啊!她低聲問:“難道你就不帶銀子?”

六音眨了眨眼睛,好無辜的,“我沒有帶銀子的習慣。”

“你還當你人在宮裡,在聖香家裡,在容隱家裡,還是在哪個王宮大臣家裡,吃飯不要錢的嗎?”皇眷蓋在臉上的被單被一翻而下,她輕輕地冷哼。

六音嘆氣,“是啊,我被你們寵壞了,什麼也沒有帶,就出來了。”他做悲哀之聲,“出了門,才知道處處都要用錢,既然沒有錢,我就只好餐風宿露,茹毛飲血,過野人的生活。”

“胡說八道!”皇眷突然想起一件事,一個可能,“那個——鈴鐺呢?”他長年累月系在身上的那個玉鈴,不會給他當了吧?

六音裝傻,“什麼鈴鐺?”

“那個芙蓉花接紋的玉鈴。”皇眷凝視著六音,“你曾經很喜歡的,不會——變成了哪個酒樓裡的糖醋排骨或者八寶田雞了吧?”

六音笑,“我記得你很討厭那個鈴嘛,有次乘我不在,你故意把它摔在地上,企圖要砸爛它,別以為我不知道,早有別人告訴我了。”

皇眷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可是我後來撿回來了。”

六音忍不住笑,躺在床上笑得差點一口氣換不回來,“我知道,哈哈,跳琵琶扇的小桃告訴我,她看見你兇巴巴地把那鈴往地上砸,然後鈴還沒有落地,你又撿回來了,動作快得她眼花,直以為她自己在做夢。說你,砸鈴的時候兇得什麼一樣,撿回來的時候像捧著個寶,小心翼翼地放回我衣袋裡,哈哈,笑死我了。”

皇眷哼了一聲,“你的人,和你的鈴鐺一樣討厭,吵得什麼似的。”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六音也皺皺鼻子,哼了一聲,“你如果不是心裡胡思亂想,怎麼會覺得吵?我就覺得它好聽得很。”

皇眷再哼了一聲,“只有你這麼無聊的人,才會覺得它好聽,那麼大的人了,還玩鈴鐺。”

“那麼大的人了,還問人家鈴鐺哪裡去了,不知道是誰比較幼稚無聊?”六音大半個身體不能動,卻抬起左手在懷裡摸出個東西,往皇眷手裡一塞,“那,你喜歡就給你,別弄丟了。”

皇眷手裡一暖,六音塞給她一個熟悉的東西,還帶著六音的體溫,溫暖一直從玉鈴上傳到指尖,再傳到心裡。她沒看,緊緊地握著,一直到玉鈴上的溫暖完全被她手心的溫暖所同化,才慢慢張開手。

手心裡一個雕功精細、紋著芙蓉花團的玉鈴擋,她的手一顫,它就叮咚輕微地響,不明白為什麼六音可以把它揣在懷裡,卻不發出聲音。看了一陣,她開啟一塊錦帕,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為什麼不戴起來?你戴——”她停頓了好一陣子,才極其不情願地接下去,“你戴著,比較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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