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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秋星說話算話,打從第二天起,不論趕路還是投宿,她都再不曾和方天至說過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看。眾僧雖然都是一群幼稚處男,但先頭練秋星對方教主的熱乎勁他們也都看在眼裡,發現情況有變後,不由都暗中覷他。

方教主不動聲色,專心趕路,對這情節發展毫不意外。那日在客棧裡談及過往時,他就隱隱感覺練秋星並不是心中多麼喜歡他,才對他格外與眾不同,大抵不過是覺得他武功厲害,很是可靠罷了。昨日論到婚嫁,方天至明言自己不會娶妻,她自然心灰意冷,不再看他一眼。

方教主心道,若是練秋星早知道和尚是甚麼意思,恐怕打一開始根本便不會纏著他了。

如此說來,眾人一路上再無別事,便悶頭趕路。入得夏來,天氣愈發不堪,白天烈日當頭,酷熱灼人,夜裡陽氣驟散,又頗為寒涼。眾人雖習得武藝,也覺得不很適應,哪怕沿途風光壯美奇雄,也無心賞玩,都只盼早日趕到玉門關,迴歸中原沃土。

沒了練秋星糾纏,方天至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

如今他離開少林寺已有一年左右,再過一年,便是般若堂大比,如今路上無聊煩悶,他閒來無事便於馬上也開始練功。其餘功夫不好練,拈花指卻容易,他往沿途小城中的鐵匠鋪子裡,買來許多鐵丸,不拘大小,盛了滿滿一褡褳挎放在馬背上。平時趕路,便取一丸在手中,用三指去捏它,直到捏碎爛了一顆,再去換下一顆。

以他如今指力,將一顆圓鐵丸捏扁是不費力的,但鐵丸捏扁後,再要將邊緣窄利的鐵餅捏合,便沒有先頭那樣容易。若要將鐵餅繼續捏透,那更是艱難。是以要想將一顆鐵丸捏到韌性不足承受指力,斷裂開來,需要費許多功夫,路上也就足夠消遣了。

方天至有銅皮鐵骨技能,皮糙肉厚的很,這樣練功自然無礙。但若是尋常人,指頭卻很容易受傷,自然不能在路途中如此作死。但這技能不好解釋,畢竟天生神力還好說,大家都沒脾氣,但你天生銅皮鐵骨,大家就不服氣了罷!方天至為了免除麻煩,自然不願讓許多人知曉這事,他將碎裂的鐵丸留在袖中,待下馬歇息時,才悄無聲息的扔在沒人瞧見的地方,如此一來,寺裡的慧字輩僧人雖知道圓意在練功,卻不知道他練到如何地步,彼此相安無事。

倒是空智瞧見他買來鐵丸,一日路上問他:“圓意,你買這許多鐵丸,可是路上練功用來?”

方天至恰時剛換上一顆新的,聽師伯問話,便將藏在僧袖中的左手伸出來,露出掌中躺著的一粒變形的鐵丸,道:“回師伯話,路上無事,便想練練拈花功。”

空智見到那捏的不甚規則的鐵丸,點了點頭,半晌道:“般若堂大比,到底是師兄弟比武,還是要講究點到為止。拈花功傷人太狠,如果要用它,還須小心才是。”

方天至點頭道:“師伯說的是,手上若沒有分寸,圓意不敢隨便用來。”

師伯侄間對完話,方天至便回過頭來,復將手藏進袖中。這功夫裡,他放眼一望,忽而瞧見側前方恰有一對璧人策馬並行,那男的是殷梨亭,女的則是練秋星。方天至瞧不見殷梨亭神情,但那二人說話間,練秋星忽而微微側過臉來,彷彿說到開心處般,向殷梨亭嫣然一笑。她這一笑與早前頗為不同,又是雀躍又是愛嬌,依稀透出些懵懂不安的情意來,於這晴天碧草間不自知的驚豔動人。

噫!

這二人何時勾搭到一處了!

方教主納悶了半晌,卻也不甚了了,乾脆也不去想它,專心練自己的功。待到夏去秋來,眾人終於進了玉門關,方天至那一褡褳的鐵丸用了個差不多,而練秋星和殷梨亭已幾乎天天在一處了。

殷梨亭年輕臉薄,行動之間是發乎情止乎禮,但對練秋星處處照顧,與先頭幾乎視若無物的模樣迥然不同,大家夥兒都瞧出來他對這少女很是放在心上。而練秋星雖然年輕,卻不臉薄,與受禮教約束的中原女子完全兩個樣。眾人便時常能瞧見這樣情形,練秋星時常說著說著話,便去拉殷梨亭的手臂,依偎著他走路,而殷梨亭心中不好意思,卻又不忍推開她去,常鬧個大紅臉。

空智神僧是六七十年的單身狗,已然波瀾不驚。但慧字輩許多僧人尚在血氣方剛的年紀,瞧見這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稀奇景,有些人便覺得心驚肉跳,卻又不知何故,不由頗為煩惱,一時想避開他二人遠遠的,一時又忍不住想要偷看。這等心境,實乃下生以來頭一回!

空智看出眾僧躁動,便趁武當派的不在,喝然念出一聲佛來,待驚住眾僧後,才淡淡道:“往後投宿,眾僧晚間不得各自回房休息,往院中一併做了晚課再說!”

有僧人猶豫道:“師叔祖,咱們不若同武當派分開趕路罷!”

空智道:“為何要分開?為何要避他?風吹幡動,非是風動,非是幡動,仁者心動也!”

眾僧聞言,不由收斂焦躁,含愧肅然道:“阿彌陀佛!”

方天至也跟著裝模作樣的唸了句佛,心裡不由側目,老子沒有心動,還不是要被催著回寺!是你們老和尚心動也!但他這話沒有同空智講,畢竟此番西域之行,耗費了也有一年多的時光,差不多也到了與空明約定回寺的時候了。

這一日在客棧做完晚課,方天至趁眾僧回房歇息,便往客棧後院中去扔鐵丸碎屑。此時月上梢頭,又正值秋花盛放之際,院中栽的紫薇、金菊交相輝映,花影繚亂枝頭,在朦朧月光中猶如閬苑仙境。方天至甫一到後院門口,就隱約聽到有人說話,不由腳步停下。透過半開窗扇,只見不多時,自樹影花叢中移出兩個人影來,彷彿便是殷梨亭與練秋星。兩人邊聊天,邊往客棧後門走來,只是走的極慢極慢,彷彿要將這十幾米走出一萬年來。

方天至正心中嘖嘖,卻聽練秋星忽而問道:“到時候,你要把我放在武當山下,還是帶我上山去?”

殷梨亭道:“自然要帶你上山去,若要將你妥善安排,還須師父他老人家發話。”

練秋星聞言,隨手牽住一朵半開半斂的白花,卻一時沒有說話。方天至瞧見她模樣,簡直與以往大不同,彷彿知道甚麼是心事了一般。他還正稀奇,卻聽她道:“那麼,若是你師父若要我下山去,怎麼辦?我聽你說,你們武當派裡沒有女孩子的。”

殷梨亭似乎被問住了,不由道:“那麼,那麼……”他想了半晌,終於有了點頭緒,“那我便向師父求肯,師父興許會帶你去峨嵋。峨嵋是名門大派,你若能做了峨嵋弟子,那最好不過了。”

練秋星聞言皺起眉頭,道:“為甚麼要去峨嵋?”

殷梨亭還沒理解她的意思,只按正統思想來耐心與她解釋:“你獨自一人,無可依靠,若有峨眉派做了靠山,便大不同了,不論出身還是地位,都不會再有人小看你。”

練秋星仍牽著那朵白花,彷彿已忘了手裡有甚麼,只一動不動的望著殷梨亭:“我不要峨眉派做靠山,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若是你在,也不會有人小看我,欺負我呀。你幹什麼要送我去峨嵋?你不願意保護我麼?”她雖是問話,語氣卻不像是不解,反而透出一絲猶疑的傷心,彷彿已幻想到殷梨亭不願意保護她一般。

殷梨亭呆在原處,他又是害羞於練秋星直白的心意,又聽出她彷彿難過起來,不由心下發慌,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若能做峨眉派弟子,不是更好麼?”他尷尬道,“我不是說,你做了峨眉派弟子,我便不再管你了……到時候我會再和師父說……”

練秋星也不去管他要和師父說甚麼,頗有些不安的嬌聲求證:“那你說你一輩子都不離開我,會一直好好愛護我,和我在一起。”

方天至聽牆腳聽得津津有味,聞言不由一樂,心道,他能說出口才有鬼啦。

殷梨亭果然也大感窘迫,道:“練姑娘……”

練秋星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你是不是不願意?”

殷梨亭糾結半晌,最終嘆道:“這種話,殷某說不出口……但是我是願意的。”他又感到很是難為情,不由補充道,“只是事關終身,還要請師父他老人家做主。”

練秋星聽到這話,才極為開心的歡呼了一下,不過又立刻追問:“要是你師父不同意呢?”

殷梨亭道:“師父他老人家極通情理,他見到你,會喜歡你的,不會不同意的。”

練秋星卻覺得這種事要由另一個不相干的人來首肯,是極為不合理也不確定的:“萬一他就是不同意,怎麼辦?”

武當師徒之間情同父子,殷梨亭極為孝順尊敬張三丰,這話問得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那我就求到他老人家同意為止……”

練秋星咬著嘴唇,露出半滿意不滿意的神色來,黑漆漆的貓眼輕輕睨著他。殷梨亭瞧見她這模樣,無可奈何的輕聲道:“……練姑娘……秋星,如果師父他不同意,我也不會和別人一起的,我……我會一直照顧你的,你放心罷。”

練秋星又用力咬了下嘴唇,最終再忍耐不住,便臉容燻紅的在月下嫣然笑了出來。她一笑,殷梨亭望著她,不由也微微笑起來,兩人便站在花叢邊脈脈不語的相視而笑。

其情其景,甚是動人,便是蟲聲都彷彿輕了起來,不願打擾。方天至看在眼中,心中覺得觸動,不由感到些許苦痛,但他轉眼便拋在腦後,心想看來倒不用再去提醒殷六俠甚麼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但瞧練秋星的樣子,顯然是真情實意的。

他一時為這可憐女孩著想,覺得如此甚好;一時為自己百年心事,又覺得意興闌珊,便迴轉過身,想悄悄回房去,改日再扔碎鐵不遲。

殷梨亭的話聲還隱隱傳來:“中原與西域不同,往後在人前,你萬萬不要忽然上來抱住我手臂……這樣大家會看輕你的。這些我會慢慢同你說,你要放在心裡,好麼?”

練秋星道:“我都聽你的話。那私下裡我們牽手要不要緊?”

殷梨亭:“……”

方天至將二人拋在身後,殷梨亭又說了些什麼,再沒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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