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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摩洞正在五乳峰中峰之上,相傳達摩祖師曾在此天然石洞中面壁九年。後代僧人又於附近修塔建碑,到如今這裡已成了少林寺一處名義上的要地,雖說極為冷清僻靜,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來這面壁的。

……說得彷彿誰想要來一樣!

方教主揹著小包袱到石砌洞口時,正是漫天碧透,黃葉如花之時。臨近的守塔僧人替他將那道落鎖的朱漆舊門開啟,清早的晨光便略微照亮了黑黢黢的石洞,只見裡頭三米見寬,七米見長,雖不逼仄,但陰暗避光,卻有些壓抑。方天至猶猶豫豫的走進去,又在洞深處望見了達摩祖師的跌坐石像,光中塵埃沉浮,映亮東西石壁上的兩道石刻題字,分別作“本來面目”、“面壁洞天”。

方天至朝達摩祖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心下也鬆了口氣——這石洞雖然陰涼,卻不潮溼。想來也是啊,不然祖師爺面壁九年,豈不出來就是個風溼、類風溼性關節炎?!這裡頭也沒個桌椅板凳,也不知道三年咋熬。方教主暗中嗟嘆一聲,身後的光線卻忽而被一個黑影擋住,回頭一瞧,正是那守塔僧人。

這僧人年歲頗高,身形瘦弱佝僂,方天至從未在寺中見過他,打相見以來,他便一言不發,與人交流只做手勢,也不知是不想說話,還是口舌有礙。此時他手裡提著一隻舊蒲團,作勢要遞給方天至。方教主心知自己往後三年起居就靠這蒲團了,便雙手接過,道了謝。那老僧擺擺手,自去了。

方天至將蒲團擺在東壁前的空地上,正對著“本來面目”四字。

他靜靜的望了會兒題字,才轉過身去喚靈峰,但靈峰站在洞門口探頭探腦,半晌也不肯進來,後來被叫煩了,乾脆腳底抹油,溜進林子裡去了,氣的方教主大罵它不講道義,卻也沒什麼法子。又在洞周圍溜達了一圈,他閒得發慌,最後還是往洞裡一貓,準備開始練武功。

這三年時光要怎麼打發,方教主也是有個腹稿的。之前他在江湖中浪了兩年,與傳說中的魔教光明左使幹過架,又與金剛門的掌門人較過技,且相比都在伯仲之間,這至少證明單論武功水準,他已然可以與名震天下的人物比肩,基本上誰也不虛了。往後按部就班的練武,遲早有登凌絕頂之日,這沒什麼好講。如果說還缺點什麼的話,方教主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還是怕毒。

怕毒這回事,早在他剛回少林寺時,就在他心中存案了。是以般若堂大比前,他除了練武之外,還著意往少林絕技中尋找,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武功。結果還真教他給找到了——

這門武功叫做菩提心法,相傳為六祖惠能所悟,取“菩提無樹,明鏡無臺”之意,修煉要領即為“清淨本性”。此功練成,於化解毒性、恢復內傷上有奇效,亦是一門境界大無窮的精奧武功。話雖如此,但這門武功上百年沒甚麼人練了,可以算是極其冷門,恐怕叫空明來也說不出一二三,如何修煉全要靠自己摸索。

方天至本來也沒打算練它,畢竟他如今積分頗多,已有五六千之數,花錢買個技能更加方便快捷,但如今閒著也是閒著,何苦花這冤枉錢?

還不如練練打發時間!

如此這般,方教主便在達摩洞長住下,寒來暑往的練起了武功。他不可離開石洞附近,每日只有守塔老僧將飯做好,與他送來。方天至一開始還試著同老僧閒談,但不論如何,老僧如若未聞。方天至觀察了個把月,發現老僧那態度也非冷漠,只是彷彿將他與花草樹木視為一樣,故而就如踩過青草、穿過花林般,沖淡平和的將他無視了。

能見到的唯一一個活人如此奇葩,一開始可把方教主抑鬱個夠嗆,待到凜冬時分,漫天大雪封山,日夜萬籟俱靜,那更是難熬。到了這時,他反而將菩提心法視為心靈寄託,一感到煩躁便去練它。這武功的心訣卻也奇妙,若能專注修煉,整個人漸漸便真的清心靜氣起來。

一日夜裡,方教主練這心法時,忽而陷入了一種物我兩忘般的玄妙境界中,但未及惶恐也未及驚喜,他又自然而然的睜開眼來。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彷彿是破水而出,又彷彿是驚蟄初醒。

月上中天,銀輝與雪光一併耀躍,自門縫中漏進來。迎面那洞壁上的石刻字跡散發出朦朧的光,印到了方天至的雙眼中。他結跏跌坐在蒲團上,微微仰頭望著“本來面目”四字,一時再不覺石洞逼仄黑暗,月光千萬裡即是他,他在石洞中,又不再在石洞中。

靜坐片刻後,方天至才發覺,菩提心法的修煉已是大有進益。

他心境舒暢,起身將洞門推開,趁著月光放眼望去,只見雪林萬頃,銀枝素影如海沉浮,更高之上,一輪圓月靜懸在石塔塔頭。而在那塔尖之上,一道灰影正悄然獨立,若不是方天至目力驚人,恐怕也難以發覺。他仔細望了片刻,只覺愈看愈像每日來與他送飯的守塔僧。

不過是與不是,也沒甚麼好計較。

方天至又望了會兒圓月,便折返洞中,繼續修煉起來。

這夜以後,老僧還是照例送飯來,但直到數日以後,方天至才忽而發覺,自己竟忘記同老僧搭話了。如今他不僅不覺得煩悶無聊,反而覺得甚為清靜自在,渾然不以無人閒談為意了。一老一少兩個僧人,往後數月互不交談,反而卻相處愈發和諧起來,如此直到開春後,圓清親自往山上來送米麵。

半年未見,方天至與他兩人敘話頗久,這才得知般若堂大比後,方丈率眾人往武當山賀壽,果然見到了失蹤十年的張翠山,但他矢口否認龍門鏢局滅門之事,又不肯說出真兇是誰,惹得闔寺上下十分惱火。不僅如此,金毛獅王謝遜的行蹤他也不肯透露,武當全力保他全家安危,各大門派對七俠使出的劍陣沒法子,只好下了山去。

如今武當山麻煩纏身,又與天鷹教勾連不清,引來明槍暗箭不斷,直被弄得焦頭爛額。所幸俞三俠舊傷終究痊癒,已能正常行走,殷六俠言而有信,當真親自來少林寺致歉拜謝過。

圓清提及殷梨亭,還有幾分讚賞之意,但話頭一轉,便又嘲諷起張翠山來,言語中不僅是為都大錦不平,更是因他當年打瞎了圓業師兄的一隻眼睛。圓業從小與方天至二人相熟,親近如此,便有切膚之痛,焉能不記恨?

方天至聽了這話,想了想道:“武當七俠成名已久,若無龍門鏢局一案,哪一位當不得俠義二字?依我看,張翠山明知屠龍寶刀眾人莫不覬覦,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決意不肯出賣義兄下落,如此擔當,世所罕見,哪裡像是做下滅門慘案,卻又不肯承認的惡毒小人?他不肯說出真兇,倒像是為了包庇近人。我猜恐怕與天鷹教脫不了干係。”

圓清琢磨了下,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便興沖沖的跑下山去找他師父去了。臨走前,他還與方教主依依惜別,說每半年會上山送一次米麵,到時再來相見。

如此寒來暑往,圓清又來了好幾回。方天至託他的福,便又聽說,寺裡終於查出,當初殺傷圓業師兄及幾個師侄的便是張翠山妻子殷素素的獨門暗器蚊須針,後來兩相對峙,殷素素本不願承認,但張翠山卻沒有再抵賴。

這位武當五俠,到頭來還是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中,他不能拋下妻子不管,可又如何能公然包庇妻子身上滅門慘案的罪過?但少林寺到底沒能讓殷素素償命——似乎不願見丈夫為難蒙羞,她不知何時悄然離開了武當山,就此失了蹤跡。而後不久,張翠山也不知去了哪裡,江湖之大同樣找不見人,只留下他身中玄冥神掌的兒子張無忌在武當山上續命。

少林上下吃了個悶虧,寺里長老自然心煩,後來張三丰真人親自上少室山來求九陽功,也被方丈空聞假裝認真的敷衍過去了。

而江湖中,至今也沒人得知謝遜的訊息。

又是一日,方教主午後行功之際,忽而聽到有人敲門。他心中有些奇怪,起身推門一看,只見守塔老僧正站在門外,一見到方天至,他便伸手指了指下山的路。

方教主一時沒反應過來,問:“有人來了麼?”

老僧望著他,忽而微笑了一下。

這一笑看得方教主受寵若驚,他還沒想好怎麼應對,便見老僧走進石洞,將那破損的蒲團拿了出來。

噫!何故拿走本教主唯一的傢俱?!

方教主張了張口,卻見老僧提著蒲團,又朝山下一指。

一指過後,他轉過身去,自顧自往石塔那邊去了。

佝僂灰影漸行漸遠,方天至望著他消失在絢爛秋葉中,愣了片刻才忽而發覺,如今又是一季深秋——

他終於記起,三年已到,面壁的日子結束了。

……

所以說本教主終於又可以下山去做好人好事了?!

一陣喜氣衝腦,方天至忙不迭的收拾了他的小包裹,瞧好下山的路便要奔去,可臨行前卻又忽然停下。他重新返回達摩洞去,拜過祖師爺,又在東壁題字前靜靜站住,與“本來面目”相視了片刻。

如此以後,方天至走出洞外,將那對開的兩扇朱漆小門輕輕闔上,這才轉過頭來,闊步離開了這面壁三年的地方。

兩天後,他與師父拜別,也不再帶著靈峰,獨身一人往東南遊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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